谎言

    离开入口处,苏绸付云相视苦笑,两人都被许牛方的歪理邪说怔住。

    “嗯,其实,许牛方还蛮好懂的哦,虽然脾气臭,嘴巴毒,但是想的啥都摆在了脸上。”

    “是啊。”付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叹了口气,“像他这样好懂的成年人,已经不多了呢。”

    苏绸漫不经心道:“你是在暗示董宇豪?”

    “……对。从昨天起,我觉得宇豪变得好陌生好陌生,像我第一次见他一样,他的所思所想,我都猜不到,捉摸不透。也许吧,是我一直没有读懂他,或许是我不懂装懂,亦或懂,装不懂。”

    “姐,你这话都要给我绕晕了。”

    苏绸沉默片刻:“这就是成年人啊,心里想的,和表现出来的,总是不同。成年人往往说话要兜几个圈子,不会说自己要什么,不会明确表达自己的喜欢和讨厌,把所有想法都隐藏在莫名其妙的阴阳怪气里。”

    “这是一种谎言吗?”付云轻轻问道。

    “谎言?算是吧。”苏绸耸肩,并不否认。

    “为什么人与人之间要有这么多谎话、欺瞒?!”付云突然有些激动。她意识到自己失态,绯红色爬上了脸颊,“抱歉,苏苏,我一下子不知怎么,太激动了……”

    “无事。”失恋的女人情绪总是反复无常,苏绸表示理解。

    她那个雷厉风行、叱咤商场的女强人姐姐苏绫,在被恋爱不多久的臭男人甩了以后,还躲在被窝里蓬头垢面好一阵子。

    当然,苏绸也毫不客气地嘲笑了好一阵子。

    两人沉默无言,走到围栏处,董宇豪已经不见踪影。苏绸心中安定,至少二人不会见面“掐”起来了。

    心情刚要放松,苏绸瞥见垃圾桶在滴答滴答往外渗着液体,不由得走快几步,仔细一看,果然是送给董的那杯奶茶,被人怄气般戳了好几个洞,又随手丢在不密封的垃圾桶里,奶茶流了一地。

    付云是个无比聪慧的人,她看见苏绸瞬间不悦的表情,又看见地上的一片狼藉,稍加思考,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眼神暗淡几分。

    苏绸不想见她这个样子,只好绞尽脑汁想个新话题,来吸引付云的注意。

    “付云姐,我们刚才聊到欺骗、谎言,对吧。”

    付云低低“嗯”了一声回应,显然还有些心不在焉。

    “欺骗谎言,这些都是在撒谎。付云姐,你在生活和工作中,遇见撒谎的人多么?”

    付云缓缓摇头:“撒谎?不多。我是护士,打交道的都是各种病人、病人家属。病人想把病治好,只能对医生护士们诚实些……当然也遇到过隐瞒病情的,但那只是少数。为了不耽误治疗,我们都会劝病人们不要隐瞒。”

    “是嘛,诚实些好啊。我的经历可能不太一样。我是小学老师,也是班主任,读书教课从来不是重点,我的最大工作,就是和班级里那群熊孩子斗智斗勇,然后应付各科老师的告状。”

    “告状?比如呢?”付云有了听下去的兴趣。

    “很多。比如,听课开小差,和同桌在上课时吃东西小声聊天,默写的时候偷看小抄,没做作业撒谎说忘带了结果在书包里找到一片空白的本子……”

    苏绸用夸张的语气模仿那群老师生气时的样子,“‘苏老师啊,再不管管,你们班孩子能有什么出息啊!才三年级!撒谎、作弊、不做作业、顶撞老师!你也不多管教管教!新老师更要抓抓好班级风气!不然这群小孩没救了!’”

    “顽皮的学生确实挺让人头疼的……”付云顾及到这是苏绸带的班级,批评得并不严厉。

    苏绸笑了,确实顽皮,但并不让她头疼。不过是任何一个普通孩子在成长过程中,都有可能犯的错。这群小家伙的顽劣程度,和当初年幼的自己闯下的祸事相比,才哪到哪儿啊。

    她耸耸肩,“作为一名新老师,我知道其他老师的意思。就是把学生当做工作应付的任务,学生不乖,多罚、多骂、多凶、多请家长,让学生们怕老师,怕到不敢犯错,不敢再挑战老师的权威,这样就万事大吉了。”

    苏绸冷哼一声:“我可不想这样子。从一个迂腐的、被气到住院的老教师手中接过这个‘年级最差’班级,我就已经做好准备迎接一切挑战。”

    付云一愣:“年级最差?!原来如此,难怪有那么多被老师们数落的坏毛病。”

    苏绸咧嘴笑了:“哈哈什么年级最差,都是其他班老师封的绰号,我心里可没这么想过。他们才多大啊,三年级,才刚走上人生的旅途,就要背上最差的‘枷锁’。我花了很长时间观察他们。我的看法,很多所谓坏的孩子,不是‘坏’,他们更接近‘成人’。”

    “什么意思?”

    “说谎,如果只是为了逃避不写作业、上课聊天的惩罚与责骂,那么每个班的学生,都有一两个特别不乖的。可是我们班孩子被老师们讨厌,确实特别厉害,仿佛他们罪大恶极。一开始接手时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可是随着观察的时间增多,学生们越发向我敞开心扉,我开始了解他们。”

    “我的学生,他们为老师所厌恶的,不是愚蠢、笨拙,而是一种超出同龄人的狡猾与顽劣。也就是说,他们不是智商上存在问题。在我看来,他们甚至可以用聪明来形容。”

    “这些小家伙有着很强的察言观色的能力,也有了自己小小的三观,虽然,大多数是错的。他们的心智要比大部分同龄人成熟,也更擅长对成年人的行为举止进行模仿。”

    付云喃喃道:“模仿?”

    “学生犯错,真的全是他们自己的错误么?”苏绸一边问,一边下意识地否定自己,“我可不这样认为。”

    “说来其实很可笑,也不知是不是拜前一位自作主张的老教师所赐,我们班成了年级公认的‘撒谎精班’。但那又代表得了什么呢?”

    “和我搭班的老师,在抱怨完学生撒谎没带作业的小伎俩,被她轻易戳穿后,我问她,这学期的课程计划还有大半没做,等会儿年级主任来问进度,怎么回答?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就告诉主任‘快了,再改改就好,下周肯定能交’。在那种情况下,我难道能不解风情地指责一句,‘你说谎!’吗?”

    “‘说谎’这个词,只能用来批评孩童,不能用来评判成人。成人的说谎,似乎都变成了善意的、无奈的、不得不的。”

    苏绸的嘴角露出一抹嘲讽、戏谑的笑。

    “你不觉得可笑吗?我们要求孩子真诚、善良、自信、勇敢。要求孩子诚实,明明大人才是最虚伪、爱说谎、虚与委蛇的生物。我们的生活真的纯净无瑕吗?我们的言语真的天衣无缝吗?我们真的毫无罪过吗?”

    苏绸的语气很平静,连她的质问都是淡然的。

    “成年人每次道貌岸然地指责年轻的孩童,‘你撒谎’,‘你个小孩怎么这么小就知道骗人’,‘你就是个坏小孩’……但是成年人自己做到了什么呢?用抽烟酗酒来逃避遇到的困难,用信手拈来的谎言搪塞他人的期待。”

    “明明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明明自己已经漆黑得像一块木炭了,却要求只是偷吃了一块糖果、少做了一项作业的儿童,永远真实、永远善良。多么可笑的心里映射啊,自己越是没有的东西,越要求孩子拥有。”

    “纵是孩子能诚实地度过学生时代,满足老师、家长们对品行的苛刻要求,学生们干净得像一块白纸,不藏匿任何心思。但是进入社会,突然所有人期望你是个城府深厚、经验老道的人。你不是?很好,那就欺侮你、轻视你、嘲笑你。”

    苏绸冷笑:“哼,所以我从来不问我们班那群小鬼,诚不诚实,有没有说谎话。我只要他们想清楚,能不能对自己说出的话、造成的结果负责。其实,孩子的谎言、成人的谎言,看一看他的眼睛,很少有人会分辨不出真实性。那些自以为瞒天过海的人,眼神里藏匿不住的得意,太容易暴露了。”

    付云哑然,她嘴巴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来举证成年人并不是这般不堪的生物,发现自己也没什么话好说。

    “苏苏,你好像不那么喜欢成年人啊?”

    苏绸微笑:“哎?有吗?只是有感而发罢了。毕竟我也是个成年人啊,有时候我也会说谎,我也希望别人能对我诚实。”

    付云拉住苏绸微微发热的手,觉得这真是个十分有趣,且矛盾的姑娘。

    在小区初见时的害羞青涩,在被推进手术室一声不吭的咬牙忍耐,在医院病床上一个人玩手机的沉默,在末日里面对丧尸从不后退的勇敢果断。

    付云越发意识到,这个看上去很少说话,平静随和的女孩,在她年青英气的脸庞上,透过认真、没有杂质的双眼,是颗坚韧无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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