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
“神女……”
空空荡荡的度朔山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云，灰云里传来一声鬼泣。
一鬼轻泣，逐渐变成万鬼同哭。没有风，灰云却翻动起来，如同无边的海浪，齐齐涌向度朔山颠。
阿渡就沉睡在这里。
她纤细的眉头轻轻蹙着，紧逼的双目不安地颤动着，仿佛正在噩梦里剧烈地挣扎，忽然，那双如同蝶翼的羽睫一掀，她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璀璨如同星子般的双眸，她睁眼的瞬间，灰蒙蒙的度朔山甚至为之一亮。
海啸般的鬼哭沸腾了起来，她被吵得头痛，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如此再三，她终于忍耐不住地呵令道：“闭嘴！”
鬼哭声断在半空，半晌，有不怕死的鬼小心翼翼的试探：“神女，您醒啦……”
阿渡揉揉额角，坐了起来。
也许是睡得太久，她的脑中一片混沌，不知道今夕何夕。
她问：“你们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哭喊？”
万鬼得到神女的回应，惊喜极了，他们窸窸窣窣地讨论片刻，才郑重回答：“回神女的话，我们是鬼！”
阿渡问：“鬼？不去冥界，聚在这里做什么？”
“这里不就是冥界吗？”
阿渡悚然一惊。
她飞快环顾，发现所在之地一片焦土，山枯水干，她喃喃道：“这里是度朔山，乃冥界入口，凡人死后化鬼，经由度朔山才可入冥府，我们一族世世代代……”
她忽然顿住了。
血与火的记忆涌入她的脑海。
族人的鲜血淌了满地，破碎的残肢堆叠在一起，父母在尸山血海中向她伸手，声声泣血：“跑啊！阿渡！快跑啊！”
族人们被烈火烧成了一片片枯骨，他们睁着漆黑空洞的眼眶看着她，仿佛在问：“阿渡，你为什么还活着？你怎么不替我们复仇？”
……
阿渡猝然闭上眼睛。
是啊，她为什么还活着？
“神女，神女？”
鬼声打断了阿渡的思绪，将她拉回现实。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血脉中翻腾的恨意，她意识到自己沉睡地太久，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万鬼们竟然无一识得度朔山。
阿渡问：“我睡了多久？”
万鬼再一次窸窸窣窣地讨论起来。
一个鬼说：“三年吧，我死了三年，您一直在沉睡。”
另一个说：“至少三十年！从我死您在这里。”
还有鬼说：“不止不止，我死了好几百年啦。神女一直是这个样子。”
“几百年？我几千年呢！”
“吹牛吧，你到底是几千年？”
“我哪记得？忘啦！”
“我证明，我也死了几千年……”
“嚯，又来个吹牛的！”
……
万鬼叽叽喳喳地吵了起来。
阿渡忍耐道：“闭嘴！”
万鬼静了一静，片刻，一个老鬼说：“神女，您睡了好久，我们见到您时，您一直在睡。”
阿渡回过身，她发现自己坐在儿时休憩的石床上，空空荡荡的度朔山，只剩下石床和她自己。
是谁把她放在这里的？
阿渡冷笑道：“岐渊呢？他在哪里？”
“岐渊？”
“岐渊？”
……
疑问像海浪一般，从万鬼的这一头传到了那一头，又从最远端传了回来，众鬼问：“岐渊是谁？”
阿渡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她出手如电，一下抓住一只老鬼，扣住他的脖子问：“你不知道岐渊？”
老鬼在她的手下嗬嗬哀鸣，摇着头表示自己真的不知。
阿渡转动目光，万鬼们纷纷随之后悔，灰云如潮水般退却，他们慌乱的摆手摇头，叽叽喳喳的申辩：“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听都没听过……”
“啊呀！他快死了！”
阿渡被这一声惊呼唤醒，她松开手，老鬼跌落在地，哭泣求饶：“神女，我真的不知道岐渊是谁啊……”
阿渡望向远方，度朔山原本是一片神山，这里草木青翠，生机勃勃，度朔山外，山复一山，每一座神山里都镇守着一部神族。
可如今，阿渡放眼望去，只见一片灰蒙。
万鬼竟然不识岐渊？
“你们知不知道山鬼族？”那是她所在的氏族，他们镇守于度朔山中，因御使万鬼，而被称为山鬼。
“不知道。”众鬼皆答。
“轩辕族？”他们人首蛇身，是神族之首。
“不知道”
“氐人族？”他们人身鱼尾，统领四海。
“不知道。”
“金天族？”
“青丘族？”
“夸父族？”
……
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神族消失了，他们的痕迹被抹除得干干净净、不为人知。
阿渡想起了曾经的那个年代，神族如群星一般，熠熠闪耀，为万民景仰。
而这其中，最为耀眼的那个神，他叫岐渊。
究竟发生了什么？
阿渡收回目光，低头望向老鬼，老鬼下意识的瑟缩一下，又恐惧地伏在原地一动不动。
阿渡唇角染上了一丝嘲讽：“你们不该忘记他。”
“忘记谁？”
阿渡轻轻一哂：“难道世间只剩你们这些鬼了？”
“还……还有人，有兽，有鸟，有鱼，有妖……”
“人？”阿渡眯起眼睛，“我想起来了，神族御使百族，人族最得偏爱。这么说，如今世间，是人族为首？”
“是……”
阿渡低低的笑了起来：“好，好啊。人族取代了神族，成为生灵之长，好，好得很。”
老鬼被她笑得浑身发麻，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阿渡止住了笑，她看着万鬼恐惧的眼神，一字一顿道：“这里不是冥界，而是一座通往冥界的神山。这里是度朔山，你们记住了。”
万鬼齐齐拜倒称是。
阿渡挥了挥手，山体忽然振动，平地起了一阵罡风，将阿渡披散的长发高高扬起，以阿渡站立的地方为中心，山体从正中劈开，朝着两边分裂开来，璀璨光芒从裂缝中迸发出来，照亮了整片神山。
阿渡这才看清，蒙在度朔山上浓的化不开的灰云，原是一个又一个鬼魂，他们挤挤挨挨，抱作一团，既畏且盼地向山缝中间看，却见山缝下银光流转，如同倒映了一片星河。
阿渡道：“这才是冥界，你们去吧。”
万鬼们欢呼起来，山呼海啸一般，冲向冥界。
灰云散去了，阿渡没有关闭冥界，她抱膝坐下，凝视着脚下光华流转的深渊。
“原来这世上已没有了神族。”阿渡想，“那我呢？神女又是个什么东西？”
她想起自己被钉在石柱上，她的血流干了，却又被新的血液代替，万民拜伏在她的脚底，且歌且舞，且唱且祝。
那人将她的族人屠戮得干净，却要将她捧上高位，要她去享那世人的香火，当一尊庇佑众生的神。
她哀哀道：“杀了我，我不成神。”
那人漠然道：“这由不得你。”
她流尽了属于自己的最后一滴血，那人将她封进棺材里。
她竭尽全力地睁开眼睛，气若游丝道：“我恨你。”
那人冷漠的脸上却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他温柔的抚去她自眼角滑落的泪痕，低声道：“恨我吧，来杀我吧。”
棺盖在她的头顶彻底合拢，她沉睡了过去。
……
一只小小的鬼魂飘飘悠悠的落在阿渡身旁，静静的陪伴着她，许久之后，它轻声问：“神女，神女，您不开心吗？”
阿渡这才发现这一只毫不起眼的魂魄，它比普通魂魄更小，魂光也更加暗淡。她扯了扯嘴角，不欲回应。
鬼魂声音细细的说：“神女，您是这世上唯一的神明，您有无上的神力，有无边的权利，您应该开心呀！”
阿渡懒得理会，这小鬼魂却锲而不舍，来来回回只会说那几句车轱辘话，竟然妄图开导她，阿渡冷笑一声，问道：“你死了多久了？”
小鬼魂道：“三……五……我不知道……”
阿渡问：“你神女神女的叫我，可知我尊名、法号，有何神通？”
“我……我不知道。”
“是了，你连这也不知道，想来，人间恐怕连一座供奉我的庙宇也没有，我不曾享受半点香火，哪来的无上神力，哪来的无边权利？”
“可是……可是您真的很厉害，您打开了冥界的门！”
“那是……”阿渡刚想反驳，却陡然意识到，倘若她真的半点神力也无，恐怕是打不开冥界的大门的。
阿渡心随意动，便见平地卷起一阵狂风，飞沙走石，随着她的指尖舞动。
鬼魂激动道：“您看您看，神女，您多厉害！”
阿渡收回神力，若有所思。
她闭上双目，感受到身体里隐隐流转着神力，那感觉时断时续，若隐若现。
神的力量来自于百姓的供奉，也就是说，尽管她被封印沉睡，不知过去了多少年，这世上确然还有人，在供奉着她的香火。
阿渡并不为此而高兴，相反，她意识到此时有异，而幕后之人，除了那人，还能是谁？
“好啊！”她想。
万鬼们告诉她，她是天地间唯一的神。
怎么会呢？
那人屠戮神族，杀她，救她，又封印她；必然躲在后面，嘲她，笑她，等待着她！
血海深仇未报，那人怎么可能会死！
他把线索递到了她的眼前，借着这小鬼的口，告诉她：“来吧，来找我复仇。”
她怎能辜负？
小鬼魂见她久久不语，探寻道：“神女？”
阿渡看它的目光带着审度：“你不去冥界，跟着我干什么？”
鬼魂诺诺道：“我的魂体碎了，入不了往生。”
阿渡一眼便能看穿鬼魂所言非虚：“你怎么了？”
“我……我不记得了……”
阿渡够了勾唇，提醒道：“你是不是想要我帮你？”
鬼魂惊喜道：“可以吗？”
“当然可以。”阿渡爽快利落的答应了。
小鬼魂千恩万谢的拜倒，阿渡的唇角弯起一抹冷然的笑意。
抱歉，岐渊。
让你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