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出院？不，你还没好，我不同意！”
陆佑明已经查完房离开，回家休整了一晚的林太太刚到医院就被自己的女儿告知要出院，情绪一下子紧张起来。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这可能是林太太这个商家大小姐这一辈子顺遂人生中遇到的最大劫难了。好在自己的女儿坚强，反而微笑着来安慰她这个母亲，她的女儿总是这么乖巧善良。她想，是徐峰那个混账小子不懂得珍惜她这么好的女儿，以后的日子还长，林家家大业大，她有的是时间和金钱来治好宛溪的眼睛。可今天宛溪就跟她说要出院回家，她自是无法接受。林太太坐在床边，双眼一下子就涌上了泪水，只是为了不让宛溪伤心，隐忍着不让自己的啜泣声溢出嘴角。
“母亲，我只是回家调养一下，不是放弃自己了。”林溪试着带入林宛溪的口吻向林母撒娇。来到这里这么久，宛溪的母亲有多爱她，林溪都是看在眼里。突然一下子就想起自己的母亲，那也是个甘愿奉献自己一生来养育林溪的女人，可自己与她之间总像有一条跨不过的坎，不能好好的沟通，总是说着沉重压抑互伤的话。现在自己到了这里，那个世界的自己是否还活着？自己的母亲知道后能不能承受？林溪不敢想下去，眼泪忽地一下就浸湿了泪框。
“母亲，其实这几天我也没什么治疗了，就是吃一些药，做做针灸和按摩，这些家里的周叔也是可以帮我弄的。我不想老是呆在医院，我想回家。”这几天她逐渐有了林宛溪的全部记忆。林宛溪是上海商业联盟总会理事长林平川的掌上明珠，除了她是林平川中年得的唯一一个女儿，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林太太生她时年岁大了些，所以生下来底子不好，总是容易小病不断，娇弱的像是含在嘴里会化掉，捧在手心里会碎掉。于是，重金请了一位有名的中医养在府里，为林宛溪调养身子和看病。
“不行，你周叔医术是高明。可你这病，你这……在这里我才安心！”林太太顿了一下。
继而近乎哀求地说到：“你大哥得了消息，已跟陆医生谈过了，他会在美国给你联系最好的眼科医生。那边的医生可以给陆医生指导，过不了多久就可以请回来给你做手术。你就在这里安心的等着，好吗？”林太太握起林溪的手，殷切地看着她，好似希望林溪能看见她眼中的祈求一般。
手术？作为二十一世纪的康复治疗师，如果脑部手术成功率那么高，她就不会每天忙的连上厕所时间都没有了。在那个医学发达的世纪，神经损伤的手术治疗也只是疾病的开始而不是结束，何况是医疗才起步的民国时代。但这些同林母讲是不可能的了，说不定陆佑明那里可以说得通？林溪好是安慰了林母一番，佯装答应会一直呆在医院等待美国大哥的好消息之后，才把林母又劝了回去。
林溪尝试着在屋里走动起来，这段时间为了不伤到她，林母已经撤了好多东西，柜子和床的所有尖尖角角也都用棉布包了起来，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照顾起居的几个保姆一定一定要日夜的看好小姐的一举一动。要不这样，林母是断不肯听林溪的话晚上回去休息的。屋里的布局非常简单，一张床，一个柜子，一个靠墙的桌子，一把近窗的躺椅，摸索的这几天，林溪已经完全适应了看不见却能准确找到躺椅感受阳光和微风的生活了。饶是这样，她一动，伺候的小菊总会忙不迭的跑过来牵着她。
“小菊，你不要扶我，我自己来。”
“可太太说……小姐，还是我扶你吧。”小菊依旧固执地牵着林溪。
林溪不由叹口气：“这么点儿地方，不会摔的。再说了，我要是一辈子看不见，你要这样牵我一辈子吗？”
“小姐不会的，等大少爷回来，你就会好的！”小菊慌张地回话，生怕小姐伤心。要是被太太知道没伺候好小姐，估计又是一顿责罚。这段时间，林母在林溪的事上是一点就着，完全没有以前体恤宽容的样子。
“你，唉……”林溪知道多说无益，只得任由她牵着坐在了躺椅上。今天天气很好，秋意渐浓，微凉的风里，阳光打在脸上也不显得过于炙热，刚刚好地温暖着身子。陆佑明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林溪望着天空岁月静好的模样。那双曾让他短暂地呼吸停滞的眼睛，若是她的眼睛能看清，他想，心底忽然有一股酸涩。他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陆医生，你来了，我去给小姐取水，麻烦你照顾了。”陆佑明的到来仿佛让小菊看到了救星，说完就急匆匆地拿起水壶出去了。
“陆医生。”林溪转头，笑着站起来。
“你坐，我就是过来看看。”陆佑明虚扶了一下林溪，突然想起她好像不喜欢被人照顾，迟疑地慢慢把手抽了回去。
“陆医生是有什么事情吗？”他查房离开，到母亲过来，这个中间并没有多长时间。
“我不放心，过来看看。”顿了顿，才又开口道：“你母亲答应了吗？”
“没有。”林溪无奈地笑了一下。
“这也是情理之中，林太太很是关心你。”陆佑明安慰。
“陆医生，我现在认真问你，你觉得在医院我的眼睛还有其他方法治好吗？”林溪收起微笑，正对着陆佑明满脸严肃地开口道。
“会有办法的，我已经联系我的老师。还有……还有你大哥，他联系了美国那边的医生，一直在指导我们医院，后续我们会”陆佑明急切开口解释，但这解释好像不是给林溪的，倒像是为了让自己去相信真的会有解决方法。
“你信吗？”没等陆佑明说完，林溪打断了他的话。
“陆医生，你信吗？其他治疗方法，手术，这些，你觉得治疗好的几率有多少？”林溪很平静，平静地好似谈论着别人的病情。
“我……”陆佑明低下头去。他很是愧疚，但这单单是对病人的愧疚，还是只是对林溪的愧疚，竟一时分不清楚。他该知道的，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样一双灵动的眼，必定是藏着玲珑的心。她不是傻的，相反她很聪明，他早就知道瞒不了林溪，可他只是不想看到她灰心丧气。
“现在我们能做的……确实只有吃药调理，针灸刺激。手术风险很大，所以你大哥一直在美国与那边的医生周旋。”
林溪笑了笑：“我知道，我们现在所能做的就是等待时间，等待时间去恢复。但是，陆医生，你和我都不知道这是多久，半年，一年，十年？这些日子里，我难道要一直这样呆在医院里面，像笼子里的金丝雀，被林家圈养着？”
“我想出去，我想离开医院，学着在看不见的世界里自己走路，自己照顾自己，自己找出一条有意义的活着之路！”
“可你不一定现在就急着回去，等后面时机成熟，你再。”陆佑明不由抓住林溪的胳膊。
“我已经在这医院呆了快三个月了，终日里无所事事，被人前前后后伺候的都快不需要我自己走路了。我怕，我怕再这样下去，我就没有勇气走出去了。”
林溪顿了顿：”陆医生，很多病是治不好的。我接受了，但是着不能代表我的人生就这样了，我想我得去摸索一条我能走的路。“
手掌下是她瘦小的身躯，柔软的手臂带起的温热体温一路朝上，竟带着陆佑明的心沸腾起来。
陆佑明不由笑了一下：”好，我同意你出院。但我想你的父亲、母亲和大哥都不会同意的。”
“这正是我现在苦恼的地方。”林溪皱眉。
“我帮你。”陆佑明紧了紧握着林溪手臂的双手。
“怎么帮？”林溪惊喜惊喜忙慌地问道。本来她一开始就准备找陆佑明帮忙说服自己母亲的，但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没想到他竟主动提出了帮助。
“明天你就知道了。”陆佑明促狭地笑道，伸出手揉了揉林溪柔软的头发：“等我好消息。”
陆佑明已经离开，林溪的头顶上还残留着他掌心的余温，心脏下意识的砰砰直跳，但她很快收敛起慌乱的心，拍了拍脸，不由自嘲：“二十岁的母胎单身狗，摸个头就胡思乱想。”
第二天，林母带着轻松愉悦的语气走进来时，她终于知道陆佑明怎么帮的了。
“家庭医生？会不会太麻烦呢？他忙得过来吗？”林溪迷茫地望着母亲。
“放心，陆医生答应一周去四次，会在下班之后傍晚过去。他跟你周叔两个人商量方案，我本来也不忍心你在这医院呆着。这下好了，有了陆医生的帮助，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他，我也就放心了。小菊，你过来，我们收拾收拾，这两天就接小姐回家。”林太太高兴地话也多了许多：“正好，这几天你父亲也快忙完事情从湖南赶回来了。为了你的事情，你父亲没少操心，但是现在的局面，你父亲的位置你不是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实在脱不开身……”林母还在念叨着。父亲，多么久远的称呼，林溪在十二岁的时候就没了父亲，之后再也没喊过一声爸爸，到现在都快忘了有父亲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在这个世界，林宛溪有着父亲、母亲和哥哥宠着她，在这乱世里成为她坚定的靠山和港湾，不必像林溪一样在社会上背水一战。如果在这样的梦里，哪怕是失去了一双眼，她又何尝不是获得了巨大的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