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变

    夜里我反复做噩梦,不是从高处头朝下疾速坠落,就是独自走在黑暗的甬道里猛回头撞上腐烂的脸,担心翻身的声音会吵醒杨宜和易溪,我披上外套出了房间,把在走廊上打盹的黄瀚书赶回房间休息,自己替他值下半夜的班。

    酒店窗户上贴的报纸因为长期日光暴晒变得泛黄残破,我轻轻掀起一角,透过窗户望下去,一盏路灯兀自在衰败狼藉的马路上亮着,倒扣的搅拌车把身后几十辆汽车拦在了死气沉沉的夜色里。两侧人行道上塞满垃圾,隐约能分辨出衣服的形状和书包的轮廓,还有只剩下骨架的婴儿车。路口一家便利店里弥漫着绿色的光雾,敞开的门像是在等待下班的人踏进去。服装店门口倒着几具假人模特,乍看还以为是被吸干了血的尸体。城市灯光消失后,长期被霓虹掩盖的夜空不再浑浊一片,星星也清明得刺眼。如果不是四处游荡着无魂的幽灵,我甚至觉得这样的夜晚还不错。

    徐航应该在我身后站了很久,我的头刚磕下去他的手就伸过来,额头碰到滚烫的掌心,瞌睡虫顿时跑掉大半。

    “困了就进去睡吧,这里我来看着。”徐航微微歪着头,泛红的眼睛看着有些干涩。

    “出来站站挺好的,在屋里躺着老是做噩梦。”我背靠着墙仰起头,“你怎么也起这么早?”

    徐航伸着懒腰笑了两声:“被瀚书吵醒了,他说你在外面,我就出来看看。”

    楼下的人行道上出现了几只奇种,灰青色的脑袋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枯瘦的肩膀在黑暗中悚然碰撞。一股寒意从脚后跟钻上后脑勺,又分流到手上,指尖触电般麻痹,我不禁问:“徐航,你怕吗?”

    徐航先是疑惑地“嗯”了一声,凑近看清楼下的情形后,他垂下视线说:“怕。怕死得不明不白,怕变得像它们一样。”

    “你说奇种是真的完全没有意识吗?”我抠着窗缝,瞪大眼睛盯着路灯下的奇种,“有没有一种可能,它们的大脑是清醒的,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徐航思考了两秒,看着我慢慢吐出一句“你是懂杀人诛心的”。

    早在疫情爆发初期,就有专家解剖过奇种,确认它们处于脑死亡的状态,只是在病毒的作用下保留着行动力和攻击性。奇种的消化器官已经衰竭,咬人不是因为饿,更像是一种为了传播病毒而存在的本能。

    听完徐航的解释,我放下报纸正色道:“徐航,要是我感染了,你就把我打晕,再找个人捅我一刀,把我拖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埋了吧,或者找块布把我裹起来一把火烧了也行,我不想留在死人堆里发臭发烂。”

    徐航哭笑不得地说:“你干嘛老是给自己安排这么悲惨的剧本?就不能大团圆吗?”

    我摸着脖子苦笑:“咳,这不是有备无患嘛,我运气这么差,老是怕什么来什么,能活到现在已经很走运了。”

    徐航颔首轻笑了一声,走到我身边贴墙站定,低头注视着我:“勇敢一点,我们都不会死的。”

    骤然拉近的距离让我的心脏很怪异地坠了两下,像是低头过马路的时候背后冷不妨有车呼啸着逼近,一瞬间失去反应。徐航平常跟我说话都会弯腰或者俯身,以至于我忘了他其实很高,站在我面前会挡住墙顶壁灯的光线,占据大部分视野。

    “你涂口红了吗?”徐航的目光不确定地晃动。

    “唔?哦、对,”我下意识抿抿唇,“睡觉前涂着玩的,没卸干净,很奇怪吗?”

    “不奇怪啊,很好看。”徐航回答得很快,“这颜色挺适合你的。”

    如此直白的夸奖让我愣了好几秒才想到转移话题的方式,我掏出手机在徐航跟前晃了晃:“我们一起拍张照吧?”

    面对镜头,徐航起初还很拘谨,到后面松弛下来,表情和动作也跟着多了,赵信扬的声音从拐角悠悠飘过来的时候,我和徐航正一本正经地扮着鬼脸。

    “你俩干嘛呢?”赵信扬的脸皱得像刚出笼的灌汤包,“大半夜的不睡在这里自拍?”

    我招呼赵信扬加入我们,赵信扬拔脚想逃,被徐航硬拽了回来,结果赵信扬嘴上说不要,真拍起来比谁都来劲,一秒一个姿势不重样,甚至还想回房间喷点发胶弄个造型。整理照片的时候,徐航站在我旁边笑着把手电筒抛来抛去,嘴角凹下去两个小窝,眼神柔软得像满月之下的井水。目光交汇,徐航微微扬眉,我顿时有种秘密被识破的窘迫,赶紧别过脸。

    “今晚不是黄大爷值夜吗?怎么是你们两个在外面?”赵信扬后知后觉地问。

    “他站着都能睡着,我就让他回房间睡了。”我想起之前的疑惑,“话说值夜不是大家轮流吗?怎么之前连着好几晚都是徐航?”

    赵信扬冲徐航抬抬下巴:“你问他,以前在宿舍雷打不动十点熄灯,现在天天夜里睡不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你怎么也起这么早?”

    我指指自己快垂到鼻尖的黑眼圈:“失眠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赵信扬用手肘撞撞徐航,挑眉笑得颇是玩味:“你不会是为了陪南南透气才主动申请值夜的吧?”

    徐航脚步一颤差点没接住手电筒,他低咳着朝赵信扬肩上捶了一拳:“你喜欢值夜是吧?等到了下个地方,值夜的活全归你,晚上不许睡。”

    背后传来两声“乓乓哐哐”的动静,我循声望去,隐约看到安全通道门晃了晃。徐航和赵信扬也看到了,他俩交换完眼神迅速抽出匕首,敏捷而无声地走到门口。

    酒店安装的是双向开启的防火门,从外面也能推开,平常夜里都是先用钥匙反锁再缠上一条铁链锁。今晚负责锁门的是黄瀚书,他估计是忘了,我们走近才发现铁链锁没挂上去。

    赵信扬一边嘀咕着“怎么没锁”一边按下门把手,右侧的门被拉开,我站在边上,一条紫黑色的手臂伴随着咸腥恶臭的气味伸进来揪住我的衣领,浮肿变形的脸和裂开的嘴猝然出现在门缝后面,我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重重一窒,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周遭死寂般静了半秒,紧接着炸开一声亮而尖锐的长鸣,像有人在我耳边被野兽撕咬发出的尖叫。

    “靠——”赵信扬用力关上门,我被扯着向前踉跄,徐航伸出腿挡住我,同时用匕首去切奇种的手,匕首切不断,他又抵着门让赵信扬去拿斧头。赵信扬从储藏室里拿出消防斧,斧头落下之前,徐航捂住了我的眼睛,本应溅在我胸前的血点也被他挡去。断臂掉在脚边,徐航把我推到一边,他和赵信扬挥刀扬斧对付卡在门缝里的十几条腐烂的手臂,安全通道门被撞得震天响,徐航和赵信扬只能先用铁链锁把门把手缠起来。

    我头晕目眩地靠在墙上,嘴巴抖得说不出话,眼球上像溅了墨水白一块黑一块的,两条腿又麻又软。徐航握着我的手带着我做了几遍深呼吸,我才勉强顺过气来。

    “什么情况?奇种怎么跑上来了?”赵信扬的声音都在颤,脸上爬满冷汗。

    “叮叮叮叮”——头顶的灯毫无预兆地灭了,储藏室和走廊的另一头同时爆发出脆亮的铃声,炸得我呼吸都停滞,仿佛有几百条虫子齐齐往耳朵里钻,又像走夜路冷不丁被人从腰后捅上一刀,寒意顺着脊梁骨涌上头顶。

    徐航让我和赵信扬把其他人叫起来,顺便检查对面是什么东西在响,他自己则举着手电筒进了储藏室。没等我挨个敲门,大伙已经被铃声吵醒纷纷跑了出来,听说有奇种后又都紧急回房换衣服、拿行李,只有凌雅文像雕塑一样杵在门口动也不动。

    赵信扬和裴源正协力把大房里的沙发和柜子往外搬,用来堵住安全通道门。我和黄瀚书循着铃声来到电梯口,一番搜查后,在冰柜顶层发现了一个被人用胶布粘在内壁上的闹钟。胶布粘得很牢,黄瀚书直接抡起锤子把闹钟砸个稀巴烂。铃声断掉没多久,电梯里面“轰”的一声,好像有东西从楼上掉了下来,紧接着电梯门“咚咚”动了两下,我和黄瀚书同时咽着口水退了一步。

    “南南,你去帮老徐,我去看看小溪。”

    “好,你注意安全。”

    转头看到凌雅文还傻站在原地,我推了她一把说“别愣着了,快去拿行李”,她这才慌里慌张地跑回房间。

    来到储藏室,徐航正咬着手电筒踩在梯子上,两只手伸到管道夹缝里摸着什么。我上前帮他扶住梯子,他见我来又向上爬了两级,扯出一个缠满胶布的灰色包裹,铃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我接过包裹用剪刀剪开,掏出里面的闹钟用力摔到地上,还不解恨地抓起榔头砸了几下,这才掐断那恶鬼催命般的声音。

    徐航跳下梯子拉着我问:“没受伤吧?”

    我摇头说:“没事,但是电梯里面好像有东西。”

    黄瀚书提着我和徐航的登山包走进来,易溪跟在他身后。“都是我的错,”黄瀚书懊恼地扒拉着乱糟糟的头发,“昨晚忙着收东西,忘了检查门锁。”

    “不全是你的问题,我也没仔细看。”徐航从包里拿出手套戴上,“现在外面什么情况?”

    “电源被人切断了,楼道里全是奇种。”赵信扬气喘吁吁地走进来,看到地上的闹钟残骸,他皱着眉问,“刚才是闹钟在响吗?谁干的?”

    “还能有谁?肯定是晏大海和张宣。”黄瀚书没好气地说,“那两个垃圾,亏你和老徐还出去帮他们找车,良心被狗吃了。”

    我看到徐航的眸光暗了暗,睫毛微微抖动,连裴源在外面喊“门快顶不住了”都没答话。我扯了扯他的衣角,他看向我,眼里掠过一瞬梦魇般的惊怵:“我们得想办法出去。”

    安全通道门的门缝裂得可以塞进一颗人头,门板在奇种的猛烈撞击下颠簸得像超强台风来袭时海面的渔船,随时可能倾覆。

    商量逃生方案的时候,裴源提出往楼上走,然而酒店外墙是光滑的平面,没有可以攀抓的地方,而且电梯轿厢里有异动,证明楼上也并不安全。杨宜想到利用救生梯滑下去,徐航说我们所在的楼层距离地面超过20米,手头的救生绳长度不够。

    “救生梯加上安全绳,再扯几张窗帘绑在一起可不可以?”易溪问。

    “别想了。”赵信扬从储藏室里走出来,面色阴沉地把一捆东西扔到地上,“救生梯全被剪烂了。”

    看着被剪得稀碎的绳子,所有人都陷入沉默,没人问是谁干的,答案显而易见。

    杨宜原地跺了两脚,忽然停住张了张嘴,然后转身回房提出来一个印有“高空自动缓降器”的黑色布袋,她对徐航说:“幸好上次听你的话把这个带回来了,用它滑下去可以吗?”

    徐航接过布袋,问站在窗户旁边的黄瀚书:“楼下情况怎么样?”

    黄瀚书关上窗户两手一摊:“这么说吧,现在下去等于给奇种送宵夜,还是男女双拼混合馅的。”

    都这节骨眼了,也就他还有闲心开玩笑。

    封闭的楼道放大了尸群的吼声,一遍遍从我们的耳膜心尖碾过去,半小时前还让我觉得宁静的夜色此刻冷漠得像一个助纣为虐的刽子手。

    “这几天都是谁在守夜啊?”郑熙熙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委屈又不满地嘟囔,“怎么会连他们在储藏室和冰柜里装闹钟这么明显的动作都没看到?”

    “前天晚上是我和秦伯,他守上半夜,后半夜是我,但我没看到晏大海和张宣出来。”杨宜没看郑熙熙,只是冷漠地盯着门缝里的奇种。

    “秦伯?”郑熙熙愣了愣,继而发出两声哂笑,“那就对了,他和晏大海是一伙的,这件事他肯定也有份。”

    裴源蹲下去帮郑熙熙擦掉额头上的汗:“秦伯不是那样的人,他可能是被晏大海利用了。”

    “人是会变的,你别把他们想得太好。”郑熙熙在裴源的肩上虚拧了一把,“我们就是太好心,什么都为别人考虑,到头来倒霉的是自己。”

    “早该想到的,”凌雅文揪着衣角低落地说,“张宣都把南南打成那样了,老秦夫妻俩还护着他,都说晏大海靠不住,他们硬是要跟着走,明摆着就是一路人。亏我们还给他们准备吃的喝的,连车都找好了,真是好心做了驴肝肺。”

    “行了,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赵信扬试图把萎靡的士气拉回到正轨,“有一个问题,闹钟响之前楼道里面就已经有奇种了,那些奇种是哪来的?“他戳戳黄瀚书,“一楼大堂的门没锁吗?”

    “前门后门都锁了,我还检查了两次。奇种又不会撬锁,除非——” 黄瀚书口型一僵,疑惑和错愕在眼底交替擦出惊愤的火花,“除非有人故意把奇种放进来?靠,他们不会无聊到掉头回来暗算我们吧?不要命了?”

    赵信扬说:“还有一种可能是我们今天早上回来的时候,被城里的其他幸存者跟踪了,但我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奇种放进来,这样对我们、对他们都没有好处。”

    “楼道里的奇种穿的是酒店制服,应该不是从外面进来,是本来就在这栋楼里的。”杨宜站到我身边用毛巾擦着刀尖上的血,她身后的安全通道门口卧着两颗脑浆横流的人头,“能大半夜潜入酒店,把锁在其他楼层的奇种放出来,再掐着闹钟响的点儿切断电源,把我们变成瓮中之鳖,这招里应外合,你们要说不是晏大海做的我都不信。”

    我想起初到酒店那天隔着三楼的门板听到的吼声,手指抚上脖颈,被掐过的地方还依稀残留着冰凉黏腻的触感。

    赵信扬听完杨宜的话没说什么,只是歪歪身子,左手按在肚子上,黄瀚书看到后问他有没有带胃药,赵信扬说药早吃完了。黄瀚书摆出一副老父亲的严肃脸色,从包里拿出止痛药和矿泉水递过去。我看着他俩的互动,下意识左右寻找徐航的身影,才发现他背对人群蹲着,看动作像是在地上涂画着什么。我走过去捏了捏他的肩膀,硬邦邦的。

    “她们说的没错,”徐航头也不抬地说,“的确是我大意了。”

    我料到他会这么想,便加重了手上的力气:“是我们都大意了。”

    徐航回应似的拍拍我的手,另一只手捏着白色粉笔在地毯上又是画线条又是写数字,还没等我看明白,徐航就站起来说了句“我知道怎么出去了”。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