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上的一瞬间，把走廊的声音全都隔绝在了外面，雌虫们的声音变得遥远了，而一会儿窗外的风带来虫子们活动的声响。

    空气里流荡着属于雌虫的信息素，有的传达着一日的疲惫，有的则是互相表示着友好。科洛坐在床上，把触角压低了，低头盯着怀里的食物，陷入了纠结当中。

    那只雌虫究竟打算干什么？

    他不会听雌虫一句话就信任她，即便她帮了他，还给予了他食物，承诺他不会把他送去王巢——可是谁知道那只雌虫是不是哄骗他的呢。

    那句“保护同胞”何尝不是另一种“为了虫族”的说法呢。她是雌虫，而他是雄虫，他们生来不同，永远都不可能理解彼此。

    降低他的警惕心，说出那般极易令他改观的话，彻底获得他的信任之后，她是不是就会像王殿里的虫子们一样，再次把他关进那个“伊甸园”之中？

    他无法断定，此刻保持警惕才是最好的做法。

    但是那只雌虫说的不错。如果他现在出去，会更容易撞上其他雌虫，哪怕那只雌虫真的没有打算送他回去，他也无法保证每一只雌虫都像这只蝎子一般愚蠢。

    科洛不会信任她。

    他往四周望了望，发现他的披风叠好放在了床头柜上。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衣服有些凌乱，不知是早上那一出，还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那只雌虫趁机做了什么。

    不过他此刻无法得到任何信息，空想也只会徒增烦恼，于是他拉紧了衣服，抬起爪子嗅了嗅身上，没有任何雌虫信息素的味道。

    虽说除了女王以外，所有的雌虫都不需要雄虫，但也会有因此感到好奇的雌虫存在。

    越是珍贵的东西，就越想藏起来；而越是藏起来，就越容易激发窥探欲。

    雄虫就是被层层包装，藏在深处的宝物。

    他撕开装着糖的包装，虽然不确定那只雌虫到底打算做什么，但他的确饿了。从王巢逃出来，躲避雌虫们消耗了他不少体力。他想要彻底从这个虫族帝国里逃出去，远离满是雌虫们的地方，去到能让他自由自在生活的地方。在那里，他就远离了令他厌恶的雌虫们，也就不会那么快就死掉了。

    可是他不知道到底要去那儿，只一个心地想要逃离巢穴。一道莫名的声音告诉他：“逃吧，只要逃出了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的确从王巢逃出来了，可离彻底的自由还有很遥远的距离。而且现在他已经没法再跑了。

    科洛拿出一块糖，嗅了嗅，只闻到一阵儿清香的气味。他犹豫了会儿，最后还是吃下去了。一尝到甜味，他就停不下来了，于是两三下就把糖吃了个精光，然后打了个嗝倒回了床上。

    四下寂静。

    他盯着天花板，只看到一个灯泡在视线里沉默。雌虫居住的地方要比王巢朴素多了。他想起在王巢的时候，一只雄虫的房间要比雌虫华丽得多，面积也大不少，可对他来说这种朴素是一种新奇。

    花了一点时间平复心情，他感到心中的焦虑消散得差不多了，于是再次坐起身子，伸向玛莎娜的书架。

    雄虫也是会识字的，虽然他们接受的教育与雌虫完全不一样，不过为了得到女王的青睐，也为了交尾后诞下更为优秀的后代，雄虫之间也必须竞争。除了强壮的身体以外，拼的便是才能和漂亮的外貌。但由于每只雄虫都特别珍贵，所以哪怕他什么都不学，长得也很丑，只顾着享受生活，也不会受到任何指责，因为他们最终都要成为养料的。雌虫也只会高兴地拍手说道：“看啊，殿下的身体真健康，一定可以诞生出健康的后代！”

    虫巢对雄虫几乎没有任何要求。他们要做的仅仅是成长，成熟后付出生命——这看起来的确很荒谬，可虫子们的世界一直以来便是如此，为了虫族他们引以为傲。而这也正是科洛所厌恶的，一生就决定好了是个生育机器，哪怕他不愿意，他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他亲眼见过雄虫和女王交尾，然后死去，被撕开吃掉——这是每只雄虫必须要知道的知识。女王的力量多么强大，两只爪子轻轻一掰开，雄虫的身体撕拉一声便扯成了两半，尾部和身体还连接着的部分，拉出一条粘稠的线，但很快就被女王彻底切断了。

    女王把上半身放下，从尾巴开始吃起。她每咀嚼一下就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身体也因获得营养而兴奋得颤抖。空气里飘荡起了信息素的味道，周边的虫子们都沉醉在这股气味里，脸上不约而同露出了幸福的神色。

    这时雄虫的足断裂了，像根树枝似的啪嗒一下掉在地上，他如梦初醒，只见女王开始吃上半身。雄虫早已经死掉了，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了，他眼睛睁着，在脑袋被女王咬住的时候，整张脸扭曲了，眼珠突地一下像个皮球似的弹飞了出来，滚到了科洛的脚边。不久保姆虫就走过去清理干净了。

    当时给他幼小的心灵带来了极大的震撼，心中对于雌虫的印象骤然倒塌。

    女王吃完后，虫子们笑了起来。不止雌虫，连雄虫也欢快地出声道：“伟大的女王终于能继续产卵了。我们的种族生生不息！”

    科洛翻开第一本，看了几行就丢到一边去了。

    玛莎娜说的不错，这些书全是雌虫的工作心得，他一个都看不懂。他完全不知道雌虫们在做什么，王巢之外的世界他一窍不通。

    于是他换了玛莎娜提到过的小说。

    在王巢的时候，有专门的工虫写书，大多数是书写虫族女王的传奇故事，也有描绘雌虫们的生活的。不过写出来的东西都局限于王巢之内。通常，这些负责写书的虫子从来不会走出王巢一步，她们沉迷在了奢华的世界当中。

    科洛翻开书，内心祈祷着不要再是书写女王的故事——令他又惊喜又害怕是，这本书他开头一个故事给了他当头一击，像是有块砖头狠狠砸到了他脑袋上，把他吓得连忙合上了书。

    他从没见过用语那般粗鄙的书籍，把生死、血腥和暴力全然摆在明面之上，一点儿也不收敛。王巢里的工虫们可不会这么写东西，而是用尽华丽的言语把事物描绘得朦胧又遥远，写出一种高尚的美感。王巢之外的雌虫果然出不了什么好作品。

    这么想着，他缺没忍住再次翻开。这下他压抑住内心的恐惧，接着读了下去。故事讲的是一只虫子失手杀了同伴，然后将死亡伪装成意外，最终向王殿自首。对他来说是很新鲜，他从没看过这样刺激的故事，可他完全没有看懂，不明白为何故事里的虫子明明有机会把这个事件带到地里，最后却道明一切。

    他从头翻起，企图弄明白，可无论他怎么看都是一头雾水。这故事要表达的东西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了。他想，果然王巢外的作品一个个不知所云，还不如那些无聊讲女王的故事的书籍来得好。

    在把这本书丢在一边的时候，他留意了一下作者。令他惊奇的是，作者署名“蜘蛛”，既不是代号，也不是名字。这令他非常困惑，哪有虫子写书用这种指代种族名的称呼？

    不过他更好奇，玛莎娜是怎么拥有这样奇怪的书籍。在王巢里，这种书都不可能有机会发表出来。

    每本书上都会标上作者的代号，因此每个虫子都知道作者究竟是谁。

    他不敢再看剩下的书了。这本“蜘蛛”的书令他止不住恐慌，于是他把书本收拾好，放回了书架上，然后走到窗边，捏住触角，悄悄观察王巢外的世界。

    下方有许多雌虫正兢兢业业巡视着道路。苍蝇清扫着路边的垃圾，蚂蚁们运输着食物。

    他看到玛莎娜正和一只高大的白蚁走在一块儿，两只虫子身后跟着一长排细小的蚂蚁。大概她们要开始工作了，但科洛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做什么，于是就趴在窗边眺望。过了一会儿，他的注意力又被其他东西吸引走了。

    玛莎娜似乎有些拘谨，与白蚁隔了好几步，只低着头沉默地往巢外的方向走去。科洛不知道她们打算做什么，但好奇心使得他一眨不眨盯着那一群雌虫。

    白蚁扫了眼玛莎娜。

    昨晚的不愉快，两者都记忆犹新。跟在她们身后的蚂蚁们好奇地看着她们，似乎意识到两只虫子之间奇妙的氛围，但最终一个开口地都没有。

    走到虫巢外，听见守卫在王国入口的兵虫的问好，玛莎娜这才抬起头，苦笑着对她们点点头。

    “你看起来好像没有精神。”一个守卫歪了歪脑袋，打量了遍玛莎娜，“如果你累了，先去保姆虫那里休息。疲劳状态下，工作是没有效率的。”

    但还没等玛莎娜开口，一道嘶嘶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你们又分在了一起啊，不愧是好朋友。”上次见到的胡蜂成了守卫，只见她振着透明的翅飞过来，落到一旁，看了眼白眼和玛莎娜，说：“希望你不要犯蠢了，12140101A。”

    玛莎娜没有理她，白蚁小队长也不打算理胡蜂。于是她们停留了一小会儿便继续往前走了。

    胡蜂也不在意她们俩的冷漠，只笑了声，便回归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远离了巢穴后，小队长盯着走在最前方的好友的背影，她似乎有意与自己保持距离。她想，一定是昨夜她那句话说得太重了，她的好友也许本意并没有那么糟糕，她也太过冲动。

    可那不能怪她。玛莎娜的一句话，就把她们虫族万年以来的东西全都否决了，而且还为了一直将死的社会垃圾说那么多无用的东西，她怎么能不生气呢。

    小队长想了想，往前跨几步，赶上了玛莎娜，拍上了她的肩膀。

    玛莎娜脚步一顿，用余光瞟了眼她，但没有说话。

    于是她扯起笑容，率先开口道：“昨天晚上，对不起。”

    玛莎娜的脸色依然没有变化，冷淡得如条蛇，只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觉得你有错。”

    小队长噎了一下，她原本都做好了被好友指责的准备，甚至想好了好友会如何反驳她的那些话，就像那天她说出：“一直以来就是对的吗”一样。

    玛莎娜的思维在兵虫当中可谓独树一帜，小队长就没见过哪只虫子有她这样大胆。她觉得，玛莎娜估计没有好好听课——可若是她还是幼虫的时候没有认真听过课，又是怎么留在王殿的呢。

    她抓着玛莎娜的爪子僵了一会儿。玛莎娜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而是抬头巡视了遍周围。

    小队长知道，她在寻找周围有无猎物的气息。出了王巢，她们不仅仅要狩猎，还要随时注意未知的危险，尤其是人类这个贪婪的种族，所以才会配一只兵虫。

    盯着她的背影有一会儿，小队长回头命令蚂蚁们散开，可以开始准备狩猎了。于是蚂蚁们都散开了，这里不久后就只剩下她和玛莎娜两只虫了。

    她跟在玛莎娜身后，两只虫子许久都没有交流。但最后她实在是受不了这种气氛了，于是再次打破了这僵局，道：“我说的是真的，我真心想向你道歉。”

    玛莎娜奇怪地看了眼她，回应说：“我也是真心觉得你没有做错。你说的很对，是我太自大了。”

    “不，我的意思不是你自大……”小队长叹息了声，“你太善良了，121……玛莎娜。你的善良不会有好结果，虫子们不会领情的。”

    “与我善良没有关系。那仅仅是我的责任。”

    “那么你觉得拯救所有虫子都是你的责任了？”

    “……只要同胞需要帮助，我就不能放任不管。”

    “这太辛苦了，玛莎娜。你救不了那么多虫子的，那迟早会把你逼疯！”小队长止不住叹气，“我们的社会里每天都有那么多虫子死去……老的虫子，小的虫子，还有得绝症的虫子。你认为你真的能救她们吗？”

    荒地上卷过了几片枯叶。遥远的，似乎有什么野兽咆哮的声音。

    玛莎娜露出钳子，全身都戒备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救所有虫子。但是我知道，当同胞躺倒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无法视而不见。”她说着，地面开始震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