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居住地的时候，玛莎娜同小队长聊了很多。她告诉小队长，那个老蚂蚁给了她一个名字，这使得原本满不在乎的小队长吃了一惊。

    “这东西，老虫子还赶上流行了？”小队长皱了皱眉头，惊奇地叫了声，“玛莎娜？这跟人类又有什么区别。还是代号好，简单明了。”

    “我认为没有什么不好的，而且这个名字，原来是她朋友的。但是她朋友死掉了。”玛莎娜轻轻说着，不知不觉语气里带了些伤感。周围的虫子渐渐多了，不知道是去工作，还是回来休息的。无论白天黑夜，虫子们的帝国总是不停歇地运转。

    “……啊，我知道了。确实不好推脱。”小队长看着玛莎娜的表情，露出了个悲伤的笑脸，“那老虫把你当成了她朋友，也许她很久都没有被虫子那么对待过了。如果有一天你死掉了，我也会很伤心的。”

    玛莎娜回过头看向她。

    她没有想到小队长会这么说，她以为这只虫子还是会跟之前一样，责怪那只老虫子带坏她呢。玛莎娜不知道，她的好友究竟在想些什么，就如同她不明白那只自愿寻死的老蚂蚁又是何种心态一样。

    “别这么惊奇。”小队长见她探究的表情，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好歹也是只蚂蚁。即使我和那老虫子不是同一类型的，但是……”

    她张了张嘴巴，似乎是找不出什么话解释了，于是话锋一转，道：“在你面前我才好说嘛，在其他虫子面前，我怎么能帮那个老虫说话。我和你不一样。”

    玛莎娜发觉好友这番话完全是自相矛盾的，因为在酒馆的时候，其他虫子企图说些难听的话，她的好友还是帮她说了几句，虽说没有多少帮助，但那也证明了她的好友并非是看着其他虫子在就不敢说，而是她不愿意去说。

    也许，说了可能也没什么用处。玛莎娜知道自己不能指责她的好友，她不了解老蚂蚁，她又该如何愤怒呢，举着爪子说她们那群无动于衷的虫子都是“杀人犯”吗。

    就算没有她们，那只老蚂蚁还是得死的。如果她没有去管她，说不定她就已经死在那条街上，然后被苍蝇给收尸了。

    玛莎娜悲伤地想，自己所做的东西完全没有意义，她无法改变老蚂蚁的人生，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明明她有好好去爱护同胞，为什么她无法救回一个生命呢。

    见玛莎娜越发消沉，浑身散发着悲伤的信息素的味道，小队长抖了两下触角，安慰道：“你不要给自己太多心理负担。虫子嘛，大家都是这样的，其实并不是所有虫子都会想着叫那些老家伙去死……我们的老师，现在也是老家伙了，你会想让你的老师去死掉吗？”

    玛莎娜想起自己的教练和保姆虫，摇了摇头，回答道：“我喜欢我的老师。我不想让她们死掉。但她们都已经死了。”

    “我的老师也是。”小队长苦笑着，叹息了声，“我没能留在王巢。毕业就从王巢里出来工作了。后来过了几年，就在路上见到了我以前的老师。她成了一只骨瘦如柴的虫子，被王巢抛弃了，但她不愿意进荣耀所，最后饿死了。”

    玛莎娜讶然道：“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因为这种事情说多了，没有任何意义。”过去的回忆似乎触动了什么，小队长的声音有些许哽咽。她咳嗽了声，试图将那莫名的感性压下心头，叹息般说：“虫子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已经彻底是黑夜了，四周响动着悉悉索索的风声。

    她们两个不再说话了，而是默契地走上了楼梯。萤火虫的灯光安静地点亮了黑暗，苍蝇振翅的嗡嗡声在黑夜里回荡着；一只虫子从楼上展开翅膀飞了出去，不久一大群虫子从这里飞了出来，跟在那只率先出头的虫子身后，成群结队地融入黑夜之中。

    虫子们的住所也是蜂巢状的，不同于幼虫时期好几个虫子挤在一个房间，成熟的虫子都有自己独立的屋子。这种精妙的结构，使得一间建筑就可以容纳上万只虫子。

    她们俩都感到脚步沉重极了。每走一步，仿佛脚底被什么东西黏住里似的。

    “你没有想过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吗？”玛莎娜定定地停在了一件房间前面，站在走廊里，拉住了小队长的爪子，“如果……女王并不是对的……”

    她不确定地嘟哝了句，忽然，一种可怕的猜想浮上了心头。

    “你这种想法，可不能有。”小队长惊讶地叫了声。她朝周围望了望，好在没有其他虫子注意到她俩的动静，于是抓紧了玛莎娜的爪子，认真地说道：“我知道你难以接受到女王的恩赐，所以情绪有点暴躁……不过你现在不是已经治好了不少吗，如果没有女王的话，根本不会有保姆虫替你治疗。”

    “不，不是。如果没有女王，我现在应该只是一只蝎子，也不会因为腺体遭到其他虫子的歧视。我的祖先就是独自生活的。”

    “那毕竟是女王。女王是我们的希望。”小队长斟酌着说，“没有女王，说不定你的祖先也早被人类全部消灭干净了。”

    玛莎娜难以反驳她这句话，女王对于虫族来说是必不可少的，而那时虫子们的状态也岌岌可危，究竟牺牲了多少才换来如今的生活呢。

    她思考了一会儿，说：

    “如果说……女王现在已经走错了呢。女王也是虫子。虫子会出错，女王就不会出错吗？”

    小队长扯了扯嘴角。

    “听着，我不知道那只老蚂蚁对你说了什么，我也管不着，她要去死了。死掉的虫子是管不了活着的虫子的，你现在活着就该按活着的方式思考问题。我们是虫族，没有女王，就没有虫巢，我们也就不可能活着。”

    “我的祖先并不需要女王。”玛莎娜摇摇头，“没有女王的那些年，我的祖先依然活了下去。”

    “曾经是曾经，现在是现在。过去怎么能代表现在呢。”

    “那么一直以来，就是对的吗？‘一直以来’，不也是包括了过去？如果没有过去，这个‘一直’又该怎么说？”

    小队长被玛莎娜的思维再次震惊到了。她难以理解自己的好友竟然产生了那般大逆不道的想法，要是被王殿的那群虫子知道了，她的好友说不定早就被拖去砍头，不会站在这个地方了。

    玛莎娜接着说：“我明白女王对于我们来说多么重要。她是我们所有虫子的母亲……可是，如果女王爱每只虫子，为什么要让我们的老同胞去死呢。”

    这句话几乎是玛莎娜哭着说出来的，她身上那股信息素的味道熏得小队长头疼。她看着好友的面容，沉默了半晌。她头一次见这只蝎子情绪如此激烈，这令她越发困惑，那只老蚂蚁对她的好友说了些什么。

    该不会欺骗了她？她的好友本来就呆呆笨笨的，要是被一只老虫欺骗，失去了生命，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小队长反握住她的爪子，说：“你只是累了。你需要好好休息，这些东西不是我们应该去考虑的。”

    “如果不是我们应该考虑的，那该由谁呢？”玛莎娜试图直视好友的目光，但她很快就撇开了脸，不愿与她对视。

    急着夜晚工作的虫子，有几个好奇地望了几眼她俩，疑惑着这两个家伙究竟要在那儿站多久。不过她们很快就不再感兴趣了，因为比起在意两只虫子，她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小队长盯着地面那长长的地缝，仿佛她下一秒就要变成那条线一样。玛莎娜等待着她的回应，她更感受到那强烈、不可动摇的视线，好像要将她看穿似的。小队长突然冷笑了声，说：

    “你以为这些东西，只有你一只虫想过吗？我的朋友，每只虫子都想过为什么。但是最后我们能做什么？”

    玛莎娜刚准备开口说点什么，但是小队长立即打断了她。

    “我们没有办法。你难道还能指着女王的脸，对她说：‘你是错的’？正是因为你做不到，所以你才会对我说这些。先别说你真敢去反叛女王，你要是说出那个字，我拼死也要拦住你。”

    玛莎娜试图松开爪子，但是小队长紧紧抓住了她，并且往前踏了一步。

    “你认为你产生了与其他虫子完全不一样的想法，就很特殊，觉得自己像英雄？不，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你只是被那只老蚂蚁哄骗了。你现在还这么年轻，什么都听得进去，不知道怎么分辨对错……你要是像我这样，腺体没有问题，你就知道那只老家伙到底起了什么心思了。”

    她咄咄逼人，语气也变得激动了起来。玛莎娜皱起了眉头，继续往后退，直到背后贴紧墙壁，再也退不了。

    “因为她得不到尊重，得不到食物，受到虫子们的厌恶，所以才会厌恶虫巢。如果她依然是个年轻的虫子，她就会跟其他虫子一样，看你傻兮兮帮一只半死不活的老虫，在一边笑话你！”

    说完这些，小队长喘了喘气，感到头脑发昏，好像一把火把她点燃了似的。她盯着被自己逼到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好友，莫大的愧疚感忽然包围了她，于是她猛地松开了爪子，退开几步。

    玛莎娜低下头，什么也不想说了。

    两只虫子陷入一种莫名的气氛当中，这种氛围使她们俩都不知道该如何打破僵局，只能沉默。许久，小队长低低说了句：“你真的要好好睡一觉”后，便率先走开了，独留玛莎娜一只虫子，听着她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在走廊里站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