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庆十三年，壬寅年间。
火树银花，满城华彩。四通八达的大小街巷人影绰绰，摩肩接踵。
此处不设宵禁，灯火越昼。道旁夜市千灯错绣，川流不息。
城中几道大河满盛了形态各异的各色画舫游船，暖色灯火连昼如龙。夜风中飘荡着清脆如珠的琵琶乐声，瓦舍勾栏中，舞女们红软翠低，歌舞升平。
贵人身着绮罗绫縠，蝉衫麟带，烨然若神人。
樊楼酒肆珠帘绣额，灯烛晃耀。宴会之上声色犬马，金迷纸醉，人人觥筹交错，丝竹声此起彼伏。
一派四海升平的盛世之景，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列市受廛，延袤十三里许，烟火逾十万家。”1
此为晋朝最为繁盛的首都，东京。
——“间瑟尘！！”
间瑟尘方才出宫，闻声抬眼，目光悠长，遥遥穿过整条人声喧闹的中心街。
最终落在街旁一位容貌出挑的朱湛色衣青年身上。
楚暮时正立在街侧望他。
两旁人潮拥挤，他又轻功了得，于是轻松跃至屋檐之上，身影灵活在房梁间飞跃，顷刻便到了他跟前。
“木头桩子，终于向官家汇报完了？你这差事怎么用了这么久。”楚暮时随意将手臂搭在间瑟尘肩上，浑一副风流轻佻的模样。“这几个月你不在，真遗憾，你错过了京城里很多好玩的事。”
他自己不觉，身侧却已有许多姑娘羞红了双颊，悄悄朝这两位气质出尘的公子望来。
间瑟尘眼中波澜微动。
他垂眼，掩去不动声色瞥他一眼。“比如？”
“比如……”
楚暮时开怀一笑，揽着他往前行去，指着前面街道中心处更加汹涌的人群，轻快道：“堂前燕中，那位从未露面，却传言倾国绝色的花魁。”
“——今夜首舞。”
—
间瑟尘本不想凑这个热闹。
奈何楚暮时非要一睹芳容，去看个新鲜。于是软声求了他几句，后来干脆直接拽了他手臂往堂前燕一钻，他就这样被稀里糊涂地拉了进来。
不过倒也正常，毕竟他从来无法拒绝楚暮时的任何要求。
“这不是楚二公子和间公子吗？稀客啊稀客，平时可难看到你们呢。”
两人前脚刚踏入堂前燕的大门，一位约莫三十多岁、珠光宝气的美艳女子立马便带着三五衣香鬓影的女子簇拥而来，笑容十分灿烂。
“诶，这不是听说堂前燕今夜演出有重头戏，给您捧场来了嘛。”楚暮时眉眼弯弯，笑声朗然。
柳疏手中香帕轻轻一扬，故作娇羞地打了一下楚暮时的手臂，转身朝里面一伸手，笑骂他一句。
“——二位快请罢。”
两人身份特殊，不能与众人一同坐在大堂，以免惹人弹劾非议。柳疏倒也爽快，当即给他们寻了一间上好的厢房。
“间瑟尘，这花魁究竟什么来头？怎的声势如此浩大。”楚暮时一手撑开厢房花窗，对着下方乌泱泱的人头啧啧称奇。
“来了这么多人便罢了，你看下面那几个，这不是左计司那几个吗？还有汇王府的世子，尚书省右丞的三少爷，宣徽北院使，天，这到底是在看演出还是在上朝？”
“……我们还是太保守了，居然还跑到厢房里来看。”
楚暮时关上窗户，真心感叹道。
“……”
间瑟尘一时无言。
—
等到所有宾客陆续入座，大堂灯火逐渐暗淡，人声渐渐消失之时，楚暮时才放弃和他手上那颗剥不开的花生较劲，转而静候演出的开始。
堂中人声皆寂，静若深潭。
“叮铃铃——”
风铃之声清脆悦耳。
此刻纱幔轻动，仿若远山黛色。
重峦叠嶂，翠微如簇。
婉转悠扬的丝竹声，开始自帘幕后倾泻而下。
轻垂的层层纱幔被幕后人缓缓拉开，众人纷纷仰首。
透过渐渐放大的缝隙，可窥见一窈窕剪影横倚于矮几旁，刹那间夺去了所有人的呼吸。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昏黄灯火下，只一抹身形纤纤。
锦缎柔软，轻轻勾勒出她起伏有致的身体曲线，媚而不俗。
只一眼，就已经有人发出了难以抑制的赞叹。
她转过头，恰好迎上大堂满目璀璨灯火。
女子面帘缀容，珠玉雍容。眉间花钿妖冶鲜艳，勾魂夺魄。
她半眯着眼，光照于琉璃般的眸子，流动出一阵仿若浮光跃金的色彩。
胸口的朱湛裙头上，繁盛雍容的牡丹缀着明珠，乖顺垂下几缕长长珠串丝带。盛大裙摆如浮云蝶尾，绣着大片大片缭绕繁茂的芍药和凤羽。
那是种极其媚丽的颜色，却被她眉眼间那股几近狠厉的绝艳稳稳压下。
“云想衣裳，花想容。”
女子眼波流转，在汩汩流淌的古曲声中从容起身。
她手捻作兰花，在满堂灯火下缓缓起落。
玉瓷作肌，冰刃为骨。
她如瀑的青丝盘成发髻，碎发下露出晶莹白皙的脖颈。
发旁珠玑长钗蝶翼翩然，晶石长垂。
她垂眼，鬓边面帘随之而落。
“那是……”
楚暮时眼瞳猝然放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偏头看向间瑟尘，正好对上对方沉着幽深的目光。
间瑟尘指尖轻轻扣上桌缘，语气不明。
“……是她？”
珠簪华美，衣袂蹁跹。
金钗摇坠，风情万种。
一只白玉酒杯被置于唇旁。她轻轻叼住，缓缓后仰。
脖颈顺应她动作舒展，被拉出优美修长的弧度。清冽的酒液顺着她的唇角流淌下来，划过精巧的下颌，流入春光乍现之地。
夜风此刻穿堂而过。
她裙摆飘扬，锋芒毕露。
水袖流转，纤腰半折，舞姿翩然。
女子眼神缱绻缠绵，轻轻扫过人群，看众却忍不住颤栗痴狂。
色授魂与。
——真正的倾国绝艳。
—
人群长久地静默着。
直到一舞毕，温明薏在台中央停步而立，人们才恍然梦醒般，爆发出一阵足以掀开房梁的巨大骚动。
她垂着眼，后退一步，露出身后掩唇娇笑的柳疏。
柳疏看着台下众人目瞪口呆的神情，挥了挥手中的帕子，笑道：
“诸位。”
“素枕娘子今日首次献舞，诸位亲眼所见，容颜倾国，更是舞姿卓绝。”
“而我们堂前燕的规矩，各位是知道的。”
她拍了拍手，身后的小婢闻声端出一盏清茶。
“素枕娘子今日还有一支舞，是只为一位大人准备的，且素枕姑娘只跳一次。”
“而规矩嘛，也简单。出价最高的客人，将有幸欣赏到这支舞。”
柳疏端起茶杯，眼睛扫过面前众人。
“竞拍结束时，请客人与奴家一同饮下这杯茶。”
“这桩生意，就算成了。”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人群又开始了新一轮沸腾。
如此之姿的绝世美人，还是初次接客，实乃可遇不可求。
这诱惑属实大了些。贵族子弟一个个开始磨拳攥掌，家中财力尚未极其雄厚的人便默默打消了这个念头。
东京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有钱人。
如此风姿的花魁，若有人心系红颜，为其一掷千金，不仅可以抱得美人归，更可流传为一桩美谈。何乐而不为？
机会难得，寻常人家根本竞争不起，只能看神仙打架了。
“一千两。”
有人率先站起来，报了个不高不低的数字。
“两千两。”有人紧随其后。
“我报五千！”
一微胖的公子哥中气十足，站起来道。
“六千！”
有一亮橙色衣衫的富家公子咬了咬牙，声音渐弱，“七千两！”
场上一时人声鼎沸，叫价声如同滔天热浪，此起彼伏。
温明薏手指悄悄探入袖中，在一声声惊人高价声里默默把玩着手腕上的手镯，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她在等最后的那个结果。
只要契合计划，一切便能行云流水。
她的眼神不断逡巡于观众席中，想瞧出些什么有趣的来。
最终，缓缓停在一人身上。
那人坐在戏台正对面的厢房之中，只透过檀木花窗露出一半身姿。
衣着款式看似低调，芡实白的料子却实在难得一见。袖摆处的暗纹在明亮灯火的映照下流动出山川千河，泛着粼粼波光。
那人指尖执着一把十分风雅的竹骨折扇。
扇面上方，露出一双她无比熟悉的深褐色眼眸。
温明薏有些呆愣。
她轻眯着眼，仔细辨认着那双眼睛。
刹那后，她飞速撇开眼，不断平复着不断躁动的，几乎是天翻地覆的心情。
怎么......
怎么会是他。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温明薏心中千线齐动，顿觉从所未有的焦头烂额。
在她思索期间，叫价声在一轮轮中逐渐被推上高潮，而后逐渐平息。
银两的数目似乎已经被抬到了最高，众人屏息凝神，等待着最后结果的决断。
柳疏却似乎并未察觉到她的异样，仍是笑意盈盈。“还有哪位公子要同台竞价吗？”
——“三万两。”
话音刚落，大堂中人声瞬间嘈杂起来。
“什么？！”
“谁叫的？”
“疯了吧……”
饶是楚暮时和间瑟尘，此刻闻言也忍不住侧目而去。
三万两，才仅仅是买一夜。
这个数量对于一个才崭露头角的花魁来说，属实是太高了些。
而若能轻飘飘拿出这个数字的银两，此人必定非富即贵。
说不准，还可能是他们的某个相识。
“这……”
“这让后面的人怎么叫……”
正当众人被这第一声就无比高昂的叫价吸引过去纷纷侧首之时，那个声音又缓缓地补了一句：
——“黄金。”
“……”
刹那间，人群的喧闹声铺天盖地般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