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刚结束的围甲联赛第十一轮，围达G.C主将俞亮半目胜许厚五段，这是俞亮四段在本赛季取得的第11连胜，个人胜率排名第一。据悉，在上周举行的阿含银山杯决赛中，俞亮选手以显著优势夺冠，即将代表中国出征本届中日阿含银山杯冠军对抗赛，让我们期待他的表现。”
体育频道主持人腔调平平，完成任务一样播报着这则引发棋界哗然的新闻。
而新闻的主人公近在眼前，提着她的书包，反应更是淡淡。
今天是实验中学开学第一天。裴星把明娴阿姨给的最后一个鸡蛋塞进校服口袋，眨眨眼：“你到时去东京比赛的话，我是不是也可以顺便旅个游？”
“可以。”俞亮帮着她把书包挎到肩上，又想起她以前一些“光荣伟绩”，还是忍不住念道：“今天棋院有会，不能送你去学校，还认得路吗？高中生了，到了学校要好好上课，不要总想着偷偷溜出去。如果有人找你麻烦......”
“认路认路，知道了知道了。”裴星胡乱把领带搭到脖子上，敷衍道。
“走了啊。”
她转过去的那一秒，似是听见身后一声轻叹。
接着，被提住书包，转回来。
“怎么这么多年还不会自己系。”
俞亮修长的手指在襟间灵活翻覆，裴星垂眼可以看见阳光顺着男生的发顶倾斜，落在浓密的睫毛，形成光的通路。
好像就在不久前，他也曾为自己这样系过。只不过那时，她看他的时候，还要仰着头。
“那不是回来找你了吗。”她嬉笑说。
又来了。
俞亮抽出手指，留下一个克制的半温莎结。
她总是这样不负责任。轻飘飘地就把这种话宣之于口。
他微微抬眼，却不看向她。“那我不在的时候，谁帮的你？”
四合的中式庭院，景致沉凝，矗在原地。气氛安静得出奇。
他不知道他在期待什么，也知道纠结这些并没有意义。但他就是想要知道。
裴星听出了他的潜台词。
“没有。”
你走以后，没有人再管我有没有系好领带。
“只有你帮过我。”
俞亮没有想过是这个答案。
他有时候觉得她什么都懂，只是把心声藏在半真半假的玩笑里，或者干脆不说。
裴星正经不过两秒，又开始嬉皮笑脸：“没事了？这回真走了啊，免得迟到了你又有得说。”
“等等。”裴星麻木地被他第二次扯住书包提回来，回过头时她瞥见他白衬衫的褶皱一角，以及他分明悄然翘起，却又欲盖弥彰的嘴角。
“我还有个问题。”
裴星气呼呼地颠了一下书包：“你最好有。”
“为什么回国？”他问。
“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几百次了。”
“可是你一次也没有回答过我。”
换作平常，裴星大可以随便用什么糊弄过去，但是显然，认真起来的俞亮她向来是难以招架的。
她趁他反应不及，快步跑出去，隔着院门狡黠地笑起来。
她背对着，在空中挥挥手。
“想你了呗，还能因为什么。”
*
高二理科（9）班里已经坐了大半同学。指针还有五分钟指向七点半，裴星驻在公告栏前，慢腾腾的在座位表上寻找自己的名字。
其实不止她是生面孔，今天也是文理分班后整个班级的第一次会面。可不知道为什么，教室里总是有若有似无的视线投向她，准确来说这种情况从她进校门起就开始了，甚至有几个女生被她抓包后，红着脸迅速跑走。
裴星有些摸不着头脑，她穿好校服了呀。
就在这时，一个精瘦的男生挤到她身边。出于礼貌，裴星往外挪开两步，让他先看。
“找着了。第一组，倒数第一、二、三......裴星？”
裴星闻言望了他一眼。
那男生很高，目测在一米八以上。他浑身上下找不见一件校服，一身撞色的运动装束，额头上发带印着巨大的品牌Logo。裴星还注意到，他包里插了根专业级的网球拍。
不过这位同学似乎对她的名字很有些见地。他指着座位表不可置信喃喃：“裴星？我的新同桌叫裴星？我们年级上学期有这号人吗？不会这么巧吧。”
她冷不丁开口。
“上学期没这号人，因为我是这学期的插班生。”裴星顿了一下，还是决定和未来的同桌打个招呼：“哦，谢谢你帮我找到我的座位。”
那个男生扭头看到她的脸，如遭雷劈，傻了。
这个学校的学生怪怪的，裴星下定结论，莫名其妙地走到教室后门。
男生回过神来，追上去重重在身后拍了下她的肩。
“裴星？你是裴星？”他异常亢奋地指指她，又指指自己，“你还记得我不？我钟熠！”
久远的记忆艰难的流进脑海里，面前男生的面孔和小时候的娃娃脸慢慢重合。
裴星揉着肩膀，吃痛地“嘶”了一声。这人手劲忒大，那一巴掌拍得她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
“抱歉抱歉，太激动了。”他双手合十，见她还没将他认出，语气更加急切。
“不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我，钟熠！你，裴星！想起来什么不？”
钟熠动静太大，这下不用自我介绍，全班都认识他们是谁了。裴星嘴角一抽，“......我不中意你。”
钟熠反应过来这是个谐音梗，当下也冷静了许多。“......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冷。”
后排有听见他们对话的同学没忍住，发出善意的笑声。
坐到座位上后，裴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换拖鞋。
她问钟熠：“鞋柜在哪？”
钟熠反过来问她：“穿拖鞋上课是什么新的潮流吗？”
裴星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和韩国不一样，国内好像没有在公共场合穿拖鞋的习惯。默默又把运动鞋换回来。
钟熠试探地问：“你不会也不知道，国内高中生不允许染发吧。”
裴星：“......现在知道了。”
她之前就读的国际私校，人种构成复杂，校风自由开放。别说染发了，纹个大花臂什么的老师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怪不得她今天回头率超高，一群黑压压里混进一头金灿灿，那可不吗。
俞亮怎么也不提醒她。她暗暗记下一笔。
上课铃响起，裴星觉得自己现在就像马戏团里的大猩猩，显眼又滑稽。她冷酷地说：“就当它是天生的吧。”
钟熠看着她发根长出的一截黑色，比了个大拇指：“你够嚣张。”
裴星打量着他骚包的无袖背心和运动短裤，回敬：“彼此彼此。”
话虽如此，钟熠还是从抽屉里掏出一个棒球帽扣到她头上。“戴着吧，一会主任检查仪容仪表，小心第一天来就被请去喝茶。”
他的出发点很好，但她是长头发。裴星揪着她嚣张的金发尾：“这是不是有点掩耳盗铃的意思？”
“安息吧。”钟熠表示爱莫能助。
此时桌上，一根纯黑的头绳被默默推了过来。裴星抬头，眼睛一眨不眨地对上前桌的女生。
女生脸圆圆的，眼睛亮亮的。她竟被裴星盯到有些害羞，小小声说：“那个，你先用这个吧。”
裴星接过，三两下把头发捆成一坨丸子，然后一股脑塞进棒球帽。她冲女生笑笑：“谢谢啊，我叫裴星。”
女生见她笑又是一阵羞涩，说话声更小了。“不客气的，我叫安贝贝。”
“好的贝贝。”
安贝贝脸唰一下红了，连忙转回去。钟熠揶揄：“会撩妹还有这好处？”
裴星还没回，前排安贝贝的同桌也回过头，扔给钟熠一件校服外套，笑骂：“你可得了吧。喏，好处，不用你撩。”
裴星低低一笑。
新学校，看起来很不错啊。
*
俞亮这边，棋院内的氛围却不如这般轻松。
今日，日本方传来消息，来自关西棋院的九段棋手川村浩二斩获阿含银山杯冠军，这也是该奖项从八十年代日本围棋逐渐式微以来，首次由年轻一代棋手问鼎。
根据赛程，年底的中日冠军对抗赛上，中方冠军俞亮将赴日本东京迎战日方冠军川村浩二。
该赛事起办于1999年，至今七载，前四届冠军赛日本棋手连胜，后三届中国棋手奋起直追，目前中日胜负比3:4。
风向刚刚逆转，当接力棒传至年轻的黑马小将，是中国棋手再续辉煌？亦或是日本棋手恢复昔日荣光？这成为两国棋界的一场悬而未决。
本次的研讨会就针对此展开，曾与川村浩二交过手的几位棋手现身说法，各路围棋高手齐聚一堂分析对手路术、商讨制敌战略。但无论如何，最终的压力还是要由俞亮本人承担，下半年的赛事选择、精力分配都是他要自行权衡的。
“小俞啊，你不要有压力，这里的每一个棋手，都是这样过来的。”这是慈祥的省棋协副主席。
“后生可畏啊后生可畏。”这是摇着大扇的桑原棋圣。
“别高兴得太早，那家伙可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小心马失前蹄，满盘皆输啊。”这是皮笑肉不笑的赵冰封。
“师弟，等赢了那个川村，你就是七段了啊！到时候师兄给你摆酒设宴！”这是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的方绪。
对于外界的种种声音，俞亮照单全收，始终是不动如山、不骄不躁。因为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是比比赛本身更加重要的。
他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
出了棋院，俞亮一眼就瞥见了蹲在墙角，某个恭候多时的家伙。可不就是时光。
“恭喜你啊，全国冠军。”
俞亮不领情：“你怎么在这？”
时光一听就跳起来了：“棋院是你家啊？我为什么不能在这？”
俞亮翻了个白眼，丢下一句“无聊”便径直走开。
“嘿，你这人！”时光被无视感到很不爽，“冠军了不起！有本事现在就跟我大！杀！一！盘！”
俞亮头也不回：“等你围甲打上主将再说吧。”
“哼，那是你运气好没遇上我。等我追上来，你看我不......喂喂，你走那么快干嘛！？”
“接人。”
“何方神圣这么有面儿，劳您亲自大驾？”时光屁颠颠地跟上来，突然灵光一闪，十分欠揍地笑起来。“噢～是不是，那个那个，韩国那个？”
“人回国了？到底谁啊？长啥样啊？多大了？你老实告诉我，你们是不是有什么非同一般的关系？”俞亮这冰山平常装得很，好不容易有料可挖，时光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哎呀我可太好奇了，带我一个呗。”
出租车停在跟前，时光非常自觉的拉门而入。
“别乱说话。”俞亮警告道。
时光坏笑着比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师傅，走着！”
*
开学第一天，主要就是开学典礼、同学破冰、仪容检查，学习任务并不多。
托安贝贝和她同桌的福，裴星钟熠两个“不良学生”堪堪逃过一劫，在近视八百度的教导主任眼皮子底下苟活下来。
有童年的情谊加持，再加上钟熠本身就是个健谈的人，很懂她的一些冷幽默，重逢不到一天裴星就跟他混得很熟，聊天聊地，聊宇宙大爆炸了。
两人并排着出校门的时候，钟熠推着自行车，车筐里放着裴星的书包。他顺口问：“你往哪边走？”
裴星：“右边。”
“巧了，我也是。你还住你们家之前那老宅吗？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家还住你们隔壁，这些年一直没搬过。”
“不住了。我现在住朋友家。”
涉及隐私的问题钟熠也不再深问。他转而道：“你还记得岳智没？我们三小时候经常一起玩的那个。听说他成功当上职业棋手了，也算是实现梦想了吧。”
“岳智......哦，岳公主啊，记得。”裴星其实只有一点点稀薄的印象。
“听说？你们也没有联系了吗？”
钟熠摇摇头。“本来也是因为你才认识的。现在嘛，圈子不同，没什么机会。”
“你呢？不下棋了？”
“不下了。”裴星指指他背上的球拍，“你还打网球呢。”
提到网球，钟熠露出了骄傲的神色。“那是，我可是体育特长生，特招进的实验中学。不过以后也就当个爱好吧，我决定参加高考。”
“你呢？我俩当初可是一起学的，后来打过吗？出国那会儿你才刚学会握拍吧。”
裴星大放厥词：“杀你一个绰绰有余。”
“可以啊，有机会切磋几盘？”
“行，有机会。”
出租车上，计价表嘀嗒嘀嗒的跳着，俞亮看着前方车流，手指在膝盖上一下一下的敲。
终究是耐不住，俞亮催促道：“师傅，能开快点吗？”
开车的师傅是个本地人，操着浓浓的口音道：“不是我故意开慢啊小兄弟，你看现在下班高峰，前面又是学校路段，开快了容易出事故的嘛。你们要急的话可以下车走过去的嘛。”
“行。”俞亮从皮夹抽出一张大额钞票递过去，然后干脆利落开门，下车。
被落下的时光从出租车里探出头吼他：“找零你不要了啊？行行行，师傅你找给我吧。这人腿长这么长做什么......喂你等我一下！！”
好不容易追上这大长腿，时光扶着他的肩膀气喘吁吁：“你......跑这么快......这不才刚刚......刚刚放学没多久吗，人又不会跑......”
俞亮没理他。
三年了，俞亮再次回到了这个地方。实验中学依旧是实验中学，散发着老牌名校高不可攀的高贵气息；路边小摊还是路边小摊，多年如一日地造福着挣扎在中高考洪流喘不过气的学生们。
一切似乎什么都没有变，但站在校门外的他们已经不再是围棋联赛上互相赌气较劲的少年了。
此情此景，时光装模作样地感叹道：“年轻真好。”
俞亮紧盯着来往的人流：“怎么还没出来？她以前都会自己给自己提前下课的。”
时光：“......”
“哎你说，当时在韩国，你可是等了整整一天，结果呢？人电话也不接，短信也不回，跑人家里去了都没见着。我还以为人家就是不想见你呢！怎么就，突然回国了呢？”
一提到俞亮那位神秘的朋友，果然就见他来精神了。
这张万年扑克脸就像突然融化了一样，时光居然见鬼的品出了一点点欢欣、得意，以及羞涩。
“应该是因为我。”
“啥？”
俞亮笃定而认真的告诉他。
“她说，是因为想我了。”
时光不懂这算什么，他开玩笑归开玩笑，但在某些方面和俞亮一样，也是一张迟钝的白纸。
他搜刮了一会，终于想出了一个准确的形容。
“你现在就很沈一朗。”提起白潇潇的时候。
并且听起来还不是那么的靠谱。
“对了，还没问你呢。去韩国这么久，为什么突然间要回国啊？”
街转角有学生的声音传来。时光若有所感地循声望去，在这一点俞亮难得跟他拥有同步的默契。
一对穿着实验中学校服的高中生闯入视线。男生是妥妥的阳光运动帅哥，女生的气质则更为出挑，只不过头上的棒球帽一看就是男款。
时光确定，这个女生，就是那个对俞亮十分重要的人。因为从刚刚开始，他的视线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
那种不靠谱的感觉更加强烈了。时光有种强烈的直觉，这个问题的答案与一种名叫命运的东西息息相关。他屏息凝神。
对此一无所知的女生缓缓开口。在众人隐秘又莫名其妙的期待下。
她说。
“还能因为什么？想你了呗。”
“......”
时光：哦豁。
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