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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拮偏教风雨妒

    却说王典仪差人来寻临华过去,原是建崇帝对《国朝志》很是重视,王典仪得知临华已经到翰林院取得了文稿,便提点她早早将文稿看过交予陛下过目。临华没有想到这件事这么着急,吃惊之余便不由询问起来,王典仪便说道:“虽说《国朝志》才只编成十卷,不过日前上官大人在陛下面前提了几句,陛下对此书颇感兴趣,你倒是不妨投其所好,增进陛下对你的好感。不过陛下那边倒并不着急看《国朝志》,这是我的意思。过两日我便安排你等在陛下身边,到那时且不说那堆积如山的奏章,只听众臣议事都要让你疲累至极,哪还有工夫管《国朝志》?”

    想到自己后日便要真正上任,临华不由得恍惚起来,命侍女在殿内掌起灯,连夜览阅《国朝志》的文稿。开始时她尚且能够平心静气的看下去,可是翻了几页,书页上清一色的馆阁字体抄录的词句繁复深奥,她不由得便想着自己和传闻中的聪慧多才并不相符,会不会是哥哥他们弄错了呢,或许她只是容貌长得与临华郡主相似,所以众人才会将自己和临华郡主相混淆。

    她不由得浮想联翩,设想起自己普通的身世,只把设想中真实的身份将临华郡主分的云泥之别,只可惜此时竟连个体己的人都没有,否则她的执拗想法一定会令别人大吃一惊。她一个人胡思乱想着,旁边没有可以互动的人,她便越发觉得自己的想法才是真相,简直无懈可击的正确。越这样想着,她忽然联想到假如此事成真的困境,王典仪等人的优待,姑姑和哥哥的关爱,公仪与霓乐待她的殷勤,统统都会失去,取而代之的是她一无所有,甚至是被鄙弃。

    她心里惶恐与焦灼的感觉就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握着毫笔的手一抖,朱砂墨汁顺着笔尖滴下来,落在青玉砚台里,幸好没有弄污书册,临华舒了口气,霍然惊醒,连忙甩头,将脑子里的事情忘了个干干净净。

    书页中记载的内容对于现在的她来讲着实有些吃力,临华虽入宫前恶补了几部史书,但那些都是关于南王离瑧的传记,颇有传奇色彩,不似《国朝志》这般历史久远晦涩难懂。她轻叹一声,殿内的宫人俱已歇下,只好亲自掌着灯烛壮着胆子走到书架处找了几本史书作为参考。

    熬了一夜,她顶着憔悴的面色终于将书册中不合适的字句圈出,待到天快亮时终于忍不住困倦伏案沉沉睡去,足足睡了三个时辰,案上旁边摞着几卷书册,她不敢乱动,只得一直僵着身体,这种姿势睡着很不舒服,所以睡梦中隐约听见一点响动便恢复了知觉,从案上醒来,呵欠连天,一边慵懒的揉着眼圈。

    “喝茶。”临华没意识到音色的不同,意识还半处于迷茫中,从善如流地接了茶,茶水恰好是温的,既不凉也不烫,一盏茶入腹终于让她从睡梦中走出,下意识道:“飞琼……”刚刚说了个名字,忽然察觉出不对,一偏头,见身边君奂期一身湛蓝衣衫含笑凝视,诧然叫道:“怎么是哥哥?我还以为是飞琼。”

    君奂期见她眼底淡淡青黑,定是为那《国朝志》忙了一夜,双目闪过一丝疼惜,揉了揉她的头发,“怎么,哥哥竟来不得?”

    “当然不是。”临华连忙否认,“只是奇怪哥哥怎么就突然来了。”

    君奂期问她:“在宫里过的可好?”临华顶着郡主的称号住在宫里自然生活得十分滋润,或许是借着家族的荣光,又或是姑姑深得陛下盛宠,总之,宫里从皇后到嫔妃女官,无不对她亲善非常,并没有意料之外的有人下绊子。临华诚恳的将心声说出,君奂期自然听出那是临华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当即十分满意。

    临华走到内室梳洗一番,君奂期看着铜镜里飞琼为她打理头发,插上钗环,颇有赏心悦目之感,笑着说:“还不是你这数日来忙天忙地不去请安,姑姑连个大活人都看不到,方才特意叮嘱我带你过去。哥哥最近可没做亏心事,却因为你在姑姑那处被骂了一顿,真是冤枉。”

    临华面色一红,她哪里是忙的连去玉烟宫一趟的时间都没有,根本就是忘了要看姑姑的事了,想起昨日还与公仪云菲混在一处去司膳房,不由得心虚道:“哥哥对不起……我……我下次一定不会让哥哥被姑姑骂了。”

    君奂期笑道:“这个你可管不着姑姑,反正哥哥也被骂习惯了,不是被父王骂就是被姑姑骂,多一次少一次的又有什么?姑姑特意安排了早膳,都是你爱吃的,待会儿就去玉烟宫用膳吧。”

    君奂期兄妹的姑姑丽妃名叫君承棠,从建崇帝还是储君时就伴在他身边,二十年来深得圣宠,但丽妃性情冲淡平和,并不似皇后与贤妃那般盛气凌人。丽妃年过三旬,并不年轻,或许是常年平心静气的缘故,她仍旧保持一张如玉的面容,眉目素淡,端方稳重。

    丽妃信奉佛家,是以玉烟宫的院落内种着一株树龄数十年的菩提树,殿内终日沉香漫散,竹色的纱帘之后设有一个佛堂,丽妃出宫不便,便在佛堂内颂念佛经,令其心安。临华从君奂期处得知丽妃许久没见过她经常念叨自己,不由得心头惴惴,在来时的路上就把如何向丽妃请罪的说辞准备好,她在心里演练过许多遍,在丽妃面前自然表现得言辞诚恳,表情真切,丽妃向来最是宠爱她这个侄女,就连亲生的九皇子的分量在临华面前都要逊色几分,丽妃见她说的如此真诚,早已将她的不满意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临华精神看着不错,但眼底淡淡乌青哪里能够逃过丽妃法眼?心头一软,丽妃赶紧拉着她坐下,询问近况如何,一边又吩咐宫人奉上早膳。临华几乎是将对君奂期说的话原封不动复述了一遍,但君奂期就在边上,照搬过来终究不太妥当,又将王典仪教导她的事情并近几日的经历捡了几件说了,丽妃听后神情有松脱之色,而君奂期并无意外的神色,想来对她的情况很是清楚。

    早膳端了上来,丽妃虽然喜欢食素,但并不舍得慢怠了她这个侄女,准备的早膳十分精致,两碟豌豆黄和金丝卷并水晶虾饺,一盅白芨乳鸽汤,还有几盘小菜,临华口味淡,这些恰好都是她喜欢吃的,看来君奂期所言是真的,这顿早膳是丽妃特地为她准备。

    丽妃亲自为兄妹俩舀了汤,说道:“这些都是紫陌下厨,赶紧尝尝,看还是否可口?”紫陌是丽妃的心腹,也是玉烟宫的掌事宫人,出身于晋平王府,和他们的感情自然深厚非常。

    “紫陌姑姑?”紫陌朝她温和一笑,君奂期恰到其时的说:“这丫头自小就最爱紫陌姑姑的手艺,这些年一直如此,自然开心极了,哪里会厌烦。”

    丽妃殷勤地为她布菜,似是怕她容易忘事,每夹过一菜就会讲起临华幼时的趣事,直说的临华羞恼低头,觉得自己聪慧是假顽皮是真,和那任性的欧阳玥不遑多让。丽妃回忆他们兄妹的往事,不免又想起逝去的晋平王妃,神情怅惘,又念及临华被掳失忆,忧虑叹道:“我曾劝说陛下收回召你入宫的旨意,只可惜陛下太过信重兄长,加之你身子好了许多,竟执意要召你为女官。”

    临华一怔,虽然她的确不想当这个女官,但这是百年来不成文的规矩,圣旨既下,便没有挽回的余地,只是她不明白丽妃为何这般阻挠。能够成为御前女官,无论职阶高低,都是光耀门楣的好事,像贤妃秦惠妃之流正以此为荣,她的品级在几人中最高,丽妃非但不感到高兴反而忧虑重重,她很是奇怪,但临华毕竟涉世未深,一时并不多想,展颜笑道:“姑姑无需担心,王典仪对我很是关照,没人会欺负我的。”

    丽妃不着痕迹的瞟了一眼君奂期,笑容淡淡无奈:“我说的倒不是这个。”她放下玉箸,有些话含在嘴边却终究随着呼吸化作云烟散去,柔声道:“快吃吧。”

    临华大感奇怪,觉得丽妃有意在瞒着她什么,但是她又知道自己一是不方便发问,二是问了丽妃也不会给她答案,索性便不问,闷声用了早膳。因王典仪的提点,她便一早去了建崇帝早朝后处理朝事的宣圣宫。

    临华走后,丽妃又将君奂期留了一会儿,同他说了一些事情才放他离去。

    出了玉烟宫,君奂期并不着急往什么地方走去,就在玉烟宫附近悠闲散步,似在赏景,又像是等人。他算计着时间,就站在白玉桥上,倚着桥上雕空的栏杆,也不惧往来宫人惊艳的目光,兀自摇着折扇,静看桥下最是寻常不过的莲叶粉荷,时而遥视远处。

    君奂期眼尖,过不多时,远远的就瞧见柳树掩映的小径似有人影走过,他眼中现出“果然不出我所料”的神情,收了折扇,翩翩然向那端走去。

    “见过殿下。”君奂期一手拿着收拢整齐的玉骨折扇,一反常态,彬彬有礼的向对方拱手行礼。

    来人穿一身碧色锦衫,眉宇轩朗俊逸如风,就相貌而言和君奂期相比毫不逊色,更兼气度温润内敛,衬托之下,君奂期反而显出几分锐利。

    “原来是晋平世子。”此人正是欧阳皇后嫡出的五皇子司善钧,受封宁王,背靠皇后母族,深得建崇帝信重,更加掌管户部与吏部,朝中近一半的大臣皆为其羽翼,乃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司善钧不想居然被他撞个正着,匆忙还了一礼,只是俊逸的脸上多少有几丝狼狈。

    果然,晋平世子并没有轻易放过他的想法,佯装作态地打量周围一眼,目光闪过疑惑:“殿下是刚下朝?不过如是看望皇后,怎么到玉烟宫来了?据我所知,凤栖宫和官署可都不在这边。”

    司善钧几乎无地自容,他从小在皇宫长大,对宫中道路了如指掌,哪里会走错方向,君奂期的话看着委婉,但听在他的耳中又是一番味道。他虽城府极深,经纶满腹,但启蒙时学的就是诗书礼教,岂会像市井之徒无端耍赖糊弄,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只好如实说道:“本王听闻临华郡主来玉烟宫看望丽妃,正好部中有事与她商议,便来这里瞧瞧。”

    他到底皇子之尊,自然拉不下来脸面,说辞含蓄,还不着痕迹地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君奂期耳目众多,自然轻而易举就能判断他话的真假,暗中闪过一丝讥讽之色,面上神情却极尽真诚生动,好似真的相信了一般,“原来如此,只可惜殿下来得不是时候,临华她刚刚去了宣圣宫,可真是遗憾。”

    “哦,这样……”司善钧虽然失落,但他涵养功夫了得,基本可以做到情绪波动而面上不显的地步,才只开了个头,尚未更进一步地表达意思时,君奂期会意的说道:“还不是为那劳什子的《国朝志》,为了讨得圣上欢心,临华连夜将《国朝志》阅完,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这话却是说的夸张了,临华本来身子就纤细,哪里就真能看出是否消瘦?

    司善钧却没法顺着他的意思去说,毕竟他一个皇子,若对哪家女眷言语间透出亲近之意着实是不合时宜,顾左右而言他:“郡主既为御前女官,逢迎圣意乃是分内之事。既然郡主不在玉烟宫,本王部中还有要务,就不打扰世子兴致了。”

    “哪里哪里,殿下乃是朝廷肱股,自然当以正事为要。”司善钧刚松了口气,却听君奂期说道:“殿下可是要去户部?那可真是巧了,我与殿下同路,殿下如不嫌弃,不如一起?”如此漂亮的场面话从他口中说出,司善钧总贵为皇子,又岂有拒绝的余地。

    而此时远在修文殿的临华自然不知道她走后玉烟宫外居然还演了这一出,正抱着《国朝志》的书稿向建崇帝叙述自己的见解。

    来此之前,她做了许多功课,又兼十数日的伏案苦读,将自己昔日的“才学”捡了一些回来,凭借过目不忘的天赋,在建崇帝面前竟也能做到洋洋洒洒滔滔不绝。

    她向建崇帝呈上自己的那份副本,每一页的重要之处都以朱笔圈出略作标记,先将《国朝志》编纂的体例讲了一遍,接着讲述《国朝志》取材自哪些史籍,典故出处得心应手几乎出口成章,条理清晰明了,直听得建崇帝十分满意。

    她原本很是紧张,毕竟没有真正见过建崇帝,虽说从王典仪李典侍处的言语感觉建崇帝是个明君,但生怕说了错话,使其不悦,还连累了在深宫的丽妃。所幸她在来时已经演练过几遍,真正对答时远比想象中的还要顺畅,甚至让她见识到了自己“伶牙俐齿”的滋味。

    “好!”建崇帝很是高兴:“临华所言与渐之(上官聿的字)不谋而合,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见地,不错,不错。”又一指旁边侍候的王典仪,大意是说她尽职尽责将临华教导得不错。

    建崇帝说罢,叫她起身,兀自端详着翰林院编好的书稿,津津有味的读了起来,翻了几页忽然停住,皱眉不语。

    经过一夜挑灯夜战,临华对书册内容已经了然于胸,自然对此早有准备,暗中朝案首瞄了一眼,大致知晓建崇帝停住的位置,自若道:“此书耗费翰林院诸臣工心血颇多,其苦心孤诣不容置疑,列位修撰积淀十数载,遍阅群书才修成如今的十卷《国朝志》,此等辛劳堪为诸臣楷模。然《国朝志》虽为翰林院呕心沥血之作,凝百年青史为一书,卷帙浩繁,构思精巧,却也白璧微瑕。其一便是用辞古旧,大多是抄自各家古籍的典故,如今数百年过去,民风俗故今非昔比,如仍旧沿用过去典籍记载,恐怕刊行不便。其二,翰林院诸臣自是饱学之士,然则所阅之书莫不从各地藏书人家手中搜罗而来,固然珍奇罕见,却难免错漏谬误之嫌,或是野史杂说,或为街谈巷议之语,虽描摹生动细致传神,又岂能纳入本朝官纪之中……”

    临华洋洋洒洒总结了数条,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这是本能的反应,由不得她不信,这让她对自己的身份更加笃定了一些,而口中话语从齿间迸出越发清晰明白,差不多可以写完一本书的篇幅一气说下来直让她口干舌燥,但她毕竟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敢停顿,脑中飞快运转,迅速的组织了结束的语言,一念倏忽闪过,福至心灵地将话锋一转:“七,则是旧有的史典记载过于离谱,像是《南王离瑧传》一书本是南离瑧的传记,将其一生经历无限放大,甚至将南离瑧与其妹灵毓和靖王之间的关系添油加醋的大书特书,细节处过分逼真,而其后的史书在记敬帝桓帝两朝时皆以此书为范本,细微处更是分毫不差的写进书内,不像是个史书,倒像是民间的话本子,着实有些不妥。”

    建崇帝闻言,笑道:“朕记得你也是自幼熟读此书,私下还颇为推崇?”

    边上的中常侍高让与王典仪暗中相视一笑,显然对她临华郡主的佳话传言听得多了,至于这话从建崇帝口中说出竟也不足为奇。

    临华大窘,低着眼睛道:“……确实如此。”

    王典仪觑机进言道:“陛下,昔南王离瑧勠力为朝,焚膏继晷夙夜匪懈,一身功绩放眼本朝不做第二人选,实是女子之楷模,不说君昭仪,帝都女眷谁人不是一本《南王离瑧传》长大的呢,依微臣看,那秦楼燕就颇有南王风范,且对陛下忠心不二,不比御前众女官差了。”

    建崇帝眉头一舒,经她这般一说,果然众名世家之女各绽光彩,才美貌佳,几乎可以媲美盛名在外的临华,王典仪随侍天子十余载,恭维奉承的手段显然到了十分的火候,不着痕迹地将建崇帝哄得龙颜大悦,毫不吝啬口头嘉奖。

    临华走后,建崇帝又召集了几位重臣议事,君臣郑重其事地商议了一番,虽不知过程如何,有人从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总之,《国朝志》编纂刊行的后续事宜又着落到了临华头上。《国朝志》事多繁杂,自然不会由她全权负责,但她毕竟是御前女官,在一定程度上代表天子权威,总要经常过问。

    第二日,在王典仪的安排下,临华正式成为“君昭仪”,伴驾建崇帝身边上朝。

    临华穿着属于昭仪的官服,各女官服制皆有属相,昭仪乃女官之长,司掌御前诸事,为从一品,相属朱雀,与百官拱卫紫微垣,是以紫色长服胸前便以金线绣着朱雀神鸟的图案,外衫与腰带、蔽膝、衣缘则是朱红色,各自绣着相应的花纹。

    她的长发被一顶金冠高高束起,吊在脑后,金簪、步摇、发钗、华胜一个不少,将发髻牢牢地与金冠固定住,发髻的首饰嵌着的各种玉石熠熠生光,光洁的额前描着一个代表了她身份的花钿。在百官看来,新上任的君昭仪双目清澈,身体站的笔直,面相庄重,足堪匹配此身份。

    或许是消息灵通的缘故,并不经常参加朝会的晋平世子居然出乎意料的上了早朝,但联想到殿上君昭仪的身份,百官便不感到意外。

    临华故作坦然地接受了百官的审视,入殿之时她的视线看似从上之下的将众臣扫过,实则连最近的一人样子都没看清楚,面对一殿的臣子,除却吃惊再没别的情绪了。纵然上至左右两相,下至部院末流之观,她都一一见过,但那时毕竟只有主事的数人而已,岂能比得大殿之上这般人多势众?好在她初上任,头上并无过多威权差使,只需和中常侍一左一右并立建崇帝跟前听朝便是,不必开口言语。

    会逢盛世,天下太平,朝廷政令和顺,并无任何值得一殿君臣争执不休焦头烂额的烦事,无非是各地赋税、课考、水利及邦交诸事,本朝地域广阔,仅州郡即有三十余众,县无数,更兼周边几个小国称臣纳贡,事虽繁杂些,但官署众多,各有其职司,自然可以为朝效力。

    刻下最紧要的即是《国朝志》的修撰,众臣揣度圣意,百年前虽有南王离瑧率部在敬帝一朝肝脑涂地,为盛朝开疆拓土打下半壁江山,但在随后的桓帝一朝,整个版图也因她的缘故十不存七,所裂之土分赐两国,便是如今足以和本朝抗衡的离魏与南国,此两国之初代国主,皆有雄心壮志,一面接受桓帝称臣的盟约,一面却虚与委蛇转眼就吞并了周围的诸国,三代以后,即摆脱盛朝的辖制,隐隐有与盛朝比量之心。南离瑧及其从属虽对盛朝功劳不小,但本朝的皇室则是另有一番想法,功高震主只说非是空穴来风,纵然南离瑧盛年之时即不知所踪,但其部属后代却在帝都朝廷形成一股盘根错节拔无可拔的势力,成为建崇帝的心腹之患。

    建崇帝虽为君太后所生,又与晋平王情同手足信重其非常,亦未必没有铲除祸患的想法。

    但众世家大族在朝廷经营百年,以今日之积淀却又不是建崇帝有能力拔除的。但建崇帝狭隘的心思,众臣却可以料想到,堂堂天子之尊,岂能容许后世青史之中臣子之威盖过了皇室?百年前的史册如此,那是因为没有机会,现如今各世家明争暗斗离心离德,正可以实现这一想法。

    中常侍高让宣读了建崇帝亲自下的旨意。编纂《国朝志》是早有筹备的,建崇帝对此事又极为关切,百官众臣自然毫无意外,且旨意经过中书门下二省,有司参总复核,既然当朝颁下,自然并无不妥之处。

    诸臣家族皆与内宫有所牵连,消息灵通自是应有之义,除却十分机密的军机诏令以外,寻常旨意通常在上朝的前一日即可获悉,众臣听闻这道旨意,早有准备,声音静了片刻,随即便要答应之时,忽见一人出列扬声道:“陛下不可!”

    此事策划周密,既可重新为皇族树立威信,又可借此书的修撰流芳后世,着实是建崇帝感到最为满意不过的作为之一,而几大世族又绝无理由推脱,实是再美不过。然而重成侯单家的根基根本无法与欧阳、公仪、上官、秦氏的任何一家相比,竟然出声阻挠,建崇帝面色隐然一沉,不悦道:“有何不可,你且说来。”

    重成侯面相阴沉,眼皮半耷拉下来的眼中闪烁着毒辣的光芒,给人以獐头鼠目的感觉,他斜睨一眼候在建崇帝左近的临华,拱手道:“陛下,修撰《国朝志》乃是朝廷一大要务,并无不妥之处,只是《国朝志》如此重要,岂能交由君昭仪一介女流处置?何况君昭仪蒙难距今才过了不久的时日,臣听闻君昭仪如今木讷呆拙,与昔时的聪敏伶俐迥然不同,更何况她年纪尚浅,勉强坐上昭仪之位也不过是承蒙陛下厚爱,又兼旧例难违而已,臣以为不如将此事挑选一位有才有德之人来主持。君昭仪虽是陛下近臣,但才能不显,资历又无法与殿内众臣相匹,贸然将如此要务交托,恐怕太过轻率。”

    单家在帝都横行无忌从上到下将内宫外朝得罪了个遍,晋平王府也不会例外,建崇帝与君氏有一层亲缘,又甚是宠爱丽妃,这是有目共睹的,纵然重成侯心内敌视晋平王府由来已久,却也不会没有眼力的去触这个眉头,所以话语中看似给临华一点点面子,实则拐弯抹角的把整个晋平王府都损了一番,暗指晋平王府能有如今荣耀非是历代晋平王忠心为朝苦心经营之功,而是依靠后宫的裙带关系。

    临华面色不变,仍是方才的那一副恬淡神情,就好像重成侯挖苦嘲讽的不是她。

    建崇帝默了一瞬,此事全是他与公仪行、欧阳闵、上官聿与晋平王商议定下,当时倒是忽略了重成侯如此心胸狭隘,竟然会公然发难。

    几人之中,上官聿最得圣意,往往能够为建崇帝分忧排难,他捋须微笑道:“侯爷有所不知,陛下之所以下此旨意,其实是我极力举荐所致。”上官聿面对微微色变的重成侯,丝毫不惧对方阴冷的表情,反而从容到处力荐临华的理由,巧妙地当着重成侯的面毫不吝惜措辞的将临华夸赞一番,显示出位极人臣而提拔后进的淡泊气度来。

    上官聿年少成名,二十余载饱读诗书,更兼游历天下见识广博,就连太学的许祭酒都要自愧弗如,他向来说话习惯慢条斯理,谈吐间极富文采,稍加整理即是一篇煌煌巨作,临华站在阶上听了纵使有心屏蔽,也不禁脸皮发烫,好在殿内光线暗淡,黄金雕饰与发冠镶嵌的宝石璀璨生辉,明亮的光影打在面上,倒是遮住了几分红晕。

    重成侯重重地哼了一声,他心性偏狭,自然不会有什么容人气量,已是恼怒非常,只是他还算精明,宁愿得罪所有人也不愿开罪于上官聿。各世族之主都有门生族属,遍布帝都及各州郡,为门阀家族效力,上官氏也是如此,但上官聿却有一点特殊之处,这是无论公仪行欧阳闵亦或是秦先都不曾有的,那就是上官聿对天下士人的意义,这其中也包括了文武百官。上官聿对士人的意义,就连建崇帝的威权都不可替代,重成侯虽将这些人得罪个遍,甚至仗着重成侯声威横行无忌的单家人也得罪了上官氏,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单衠会堂而皇之的与上官聿为敌。

    重成侯似对上官聿忌惮到了极处,皮笑肉不笑的打了个哈哈,可他表情难看到了极点,岂会甘心忍下这口恶气?

    单衠道:“上官大人本意是好的,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微臣不得不说上几句。君昭仪虽说博学多才办事稳妥,但她一介女流之辈,岂可对修撰《国朝志》的诸臣工指手画脚?再说晋平君氏乃昔时南离瑧之后,这旨意一下,说不准君昭仪依照自己的喜好改动几笔,可就与陛下主旨相悖了啊!望陛下三思,切勿听信了佞人言语。”单衠不紧不慢的话语落下,众人听在耳中,犹如石子掉落水面激起一阵涟漪。这殿内朝臣尽是世家之主,各个对本朝的详尽知根知底,更是十分清楚当今建崇帝的心中刺是什么。昔年南王离瑧及其部为朝廷立下的偌大功劳,对天下自是好事,然而对历朝历代的皇室来说却是如鲠在喉,不除不快。可百年过去了,诸世家犬牙交错,依据朝廷盘根错节,已经不是皇室所能掌控。皇室深深地忌惮着远在重华山的巫人,也忌惮着南国王室连同晋平王府,这种态度建崇帝自是不会表露,但众臣子却是心知肚明。众人心思各异,原本略微嘈杂的殿中因为这些话诡异地静了一瞬。

    这番话自是无人敢接,一旦弄巧成拙,得罪重成侯事小,将陛下与晋平王府对立起来那罪过可就大了,绝不是抄家灭族可以平息的。所有人都在等待建崇帝的表态,建崇帝神色微冷,单衠之语显然是有挑拨君臣关系之嫌,临华一介女流深居简出未必明白这些,今日晋平王虽因事告假未曾上朝,可其世子却罕见的来了,晋平王的忠诚自是不容置疑,然而君奂期却不是个好相与的。他暗中思忖一番,正要开口,众人却见晋平世子出列抢先道:“单大人这话可是想清楚了再说,我晋平君氏纵然为南王部属之后,却是历代功勋……敢问单大人,这朝堂之中谁人不是依靠先人历代积累才能在此立足呢?”君奂期先是阴阳怪气的将单家嘲讽了一番,无视重成侯气急的神情,又继续说道:“这编纂《国朝志》一事,须得三审四校,休说君昭仪初初上任,对各部人事还不熟悉,就算是以左相右相之尊,想要将书稿改动一两个字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届时审校完毕难不成众修撰都是吃素的,辨认不出书稿是否有误?”

    上官聿也趁机进言道:“君昭仪乃是丽妃之侄,陛下也是看着长大的,昭仪品性如何陛下自当十分清楚,岂能容得旁人轻易挑唆?”

    众臣皆与重成侯交恶,此时自然纷纷站队赞同,直将重成侯气的恼火非常。然而这件事随着建崇帝的话语变得尘埃落定,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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