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明鉴！”
宫闱深深，工部尚书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拜到了御书房前，哑着嗓子求见。
大内总管李四见怪不怪地躬身上前通报：“皇上，工部尚书沈大人求见。”
“他又来做什么？”段如璋皱起眉，把看完的奏折堆在左手边，“传他进来吧。”
数九寒天，沈崇山抖着双老寒腿，缓了半天才涕泪四下地说出话来：“皇上明鉴！二公主今日在街上，无故打断了小儿的腿！”
李四在心里惊讶地“呵”了一声。
段如璋撩起眼皮，见沈崇山实在哭得狼狈，绷着脸挥手让李四给人赐座：“把嘉胤也叫来。”
又对沈崇山和颜悦色道：“细细说来。”
沈崇山有了底，一五一十说起事情原委。
原是嘉胤公主今日车架行驶在街上，工部尚书的儿子沈岑回避不及，嘉胤公主便心有恶气，指挥侍卫狠狠抽断了沈岑的腿。
简直是犯上作乱，恶霸一方。
最后一句沈崇山没敢说，只在那呜呜地哭，颠来倒去就是那两句他小儿年方十八，腿断了落下病根如何是好。
段如璋沉下面色。
“父皇明鉴，儿臣可没有行此恶事。”李四耳朵一动，遥遥就听见嘉胤公主的声儿从门外传来了。
嘉胤公主今日着一身繁复的宫装，发髻间缀着皇上近日刚赏赐的金镶玉歩摇，玉色温润，金质亮眼，却一点没夺去嘉胤公主眉目间的风华。
她一双桃花目，眼尾微挑，睫毛细密纤长，一颦一笑妩媚雍容，皇上曾言“凛朝风貌俱其中”。
李四看见那支金镶玉步摇，心道稳了。
段如璋果然一见玉步瑶，神色先软了三分：“究竟怎么回事，嘉胤好好说说。”
段熙盈盈拜倒，起身再续上前言：“沈大人必然说是儿臣无端动怒鞭笞小沈大人在先，敢问沈大人可知本宫车架经过时，小沈大人究竟在做什么么？”
段熙笑容甜美，沈崇山却一个激灵，沈岑素日的糟糕德行突然浮上脑海。
“在做什么？”段如璋问。
“小沈大人当时，”段熙巾帕掩面，似不合规矩羞于提及，“竟当街猥亵一妇人！”
“胡言！”沈崇山气急，噌地站直了身。
“沈崇山。”段如璋沉声，沈崇山身子一抖，又颤巍巍坐下。
“儿臣也不敢置信。”段熙还掩着面，声音切切，“只是看那妇人实在可怜，便令侍卫强行拉开小沈大人，又做一番惩戒。”
“儿臣看那妇人，似乎是沈大人的五房夫人？”
沈崇山听到此，骤然噤了声。
沈崇山老来好色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最小的夫人和小儿子都没差几岁，娶亲时还是被京中文人暗戳戳骂了好一阵。
儿子和小妈.......
这一桩闹剧，原来是家丑腌臜。
李四在心里咋舌，面上低眉敛目侍在段如璋身边不动。
段如璋差不多明白了来龙去脉：“行了，朕看此事双方各有过错，嘉胤好心在先，手段却凌厉了些，便罚些月俸罢。”
“沈卿还当多多管束家中。”
沈崇山心有不忿，面上却诚惶诚恐接了旨意退下了。
“熙儿。”段熙正打算行礼告退，却被段如璋叫住了。
“朕看熙儿头上玉步瑶戴着悦目，配套的耳坠也一并拿去吧。”段如璋缓了神色，温声道。
段熙笑容娇俏：“儿臣谢过父皇。”
李四头垂得更深。
谁不知道嘉胤公主荣宠在身，是天底下除了皇帝最尊贵的人，谁也招惹不得。
但这一番当街横事却得了玉耳坠的赏，只怕是——
李四想起近日皇上召诸大臣所商议和亲事宜。
只怕是内心不忍，稍作补偿。
*
“公主可真是坐得住。”
宫外风风雨雨，段熙躲到了锦绣宫里，顺手还不客气地霸占了瑞嫔的暖炉。
“有什么坐不住的。”
段熙浑不在意道。
瑞嫔杨蕊是天生的好脾气，心中担忧面上也只柔声细语道：“臣妾听闻皇上有意和亲，公主......”
她一直哽咽，红了眼圈：“西夏蛮荒，哪是公主能去的地方。”
“放心，”段熙却老神在在，“不会有事的。”
杨蕊掩面拭泪：“虽然公主一向料事如神，但和亲一事非同小可。”
“我朝曾有先例，高祖时曾以长公主和亲，那公主本是天生将才，不堪受辱，巧借匪祸了结自己。”
“若高祖有知，可曾有片刻悔恨。”
“娘娘，祸从口出。”段熙神色淡淡。
杨蕊蓦地止住话语，只是清泪止不住，很快打湿了一方手帕。
*
凛朝对西夏用兵日久，一仗打了三五年，近期战事僵持，凛朝皇帝有意求和，效仿高祖计以宗室女和亲。
宫中适龄女子，唯有段熙一人。
五皇子段宏知晓内情，见到段熙不由眉心忧愁。
五皇子长段熙几岁，如今正是体魄精悍、孔武有力的年纪，今日为进宫换下盔甲，着了一声宽袍大袖，加之整日拧着眉，倒有些忧国忧民的文人意味。
“熙儿，”段宏见着眼前面容端丽不见幼时稚嫩的段熙，叹了口气，“熙儿最近还是谨言慎行、多讨父皇欢心些。”
西夏苦寒，段熙身子娇嫩，如何受得住边沙荒野？
段熙垂下视线：“熙儿知晓。”
从段宏的角度，段熙长而翘的眼睫微垂，身子裹在宽大的红狐裘里，探出一截纤长的脖颈，只觉楚楚可怜、身姿单薄。
段宏越想越不忍：“可叹我辈无能，竟要献上女子保国太平！”
段熙眼里一瞬擒了泪，仓促抬眸看向段宏：“皇兄何出此言——”
话音在下一刻猝然一顿。
此时他们正行至御花园中，岁暮天寒，御花园中一应名贵草木冻出霜白枯败的灰，下一秒就能堪堪枯折衰败去。
在这暗沉死寂的周遭四下里，段宏眼里的火光就格外醒目，那先是一小朵火苗，仿若荧芒微光，然后呼啸着席卷遍整个瞳孔。
段熙瞳孔微缩。
段宏还沉浸在自责情绪中：“皇兄一定多劝父皇，尽力阻止熙儿和亲。”
段熙看着火光从段宏眼眸中消散，才缓缓抬手抹去眼角泪水：“——有皇兄这份心意，熙儿就放心了。”
段熙自十岁起，发现自己能看穿他人死因。
凡人死法千奇百怪，为水溺、为刀削斧劈，寿终正寝才是少数，更不要说他们这些身在深宫高墙内的人，从来就危机四伏，一步行错就是步步杀机。
若这人五日内有杀身之祸，死因就会倒映在他瞳孔上为段熙所见，有时是把刀，有时是杯酒，有时段熙能从中干预，有时她也无力回天。
——段宏眼里火光，正是他五日内杀身之祸的征兆，恐死于火下！
但哪里会走水？
冬日天干气燥，哪里都可能起火祸，但是一般的火，怎么烧得死重重护卫的五皇子？
心念电转，段熙依然端着盈盈泪目，目送段宏离去。
段宏转身离去的刹那，段熙眼里的泪水一下消失不见，艳丽眼眸仿若深潭，深深地看了眼段宏高大魁梧的背影，手里拿处一抹巾帕，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着双手指尖。
“本宫这个好兄长，带兵多年，还是愚钝。”
段熙顶上有三个哥哥。
五皇子段宏、三皇子段宸、大皇子段泽，无一不是文韬武略、天纵英才。
段宏尤擅带兵，是天生将才。
早年段熙还有个长姐大公主，因故病逝后，皇室里就段熙这么一位小公主，段如璋和几位皇子疼爱备至，也助长了段熙这些年所谓嚣张跋扈的作风。
缘由皇室最是吃人不吐骨头，与其性子温软遭人□□，不如跋扈刁蛮高调行事。只要段熙不时在父兄面前故作娇憨，反倒是绝佳的伪装。
谁会看重一个刁蛮蠢货呢？
她的好父皇、她的好皇兄，大约一直觉得段熙任他们揉捏；素日宠爱只是他们微不足道的恩赐，一旦事关权力，他们绝对比谁都快地送段熙和亲。
救人不如救己。
她的好皇兄，与其在这里故作担忧她死在和亲路上，不如担心担心自己是否会死在哪位兄弟一手筹划的大火之下。
不过富贵险中求，他们兄弟相争，焉知段熙没有便宜可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