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灼炎天光,酷暑难耐。

    长宁宫宫人站在廊下阴凉处冷眼旁观上演了大半年的好戏。

    “废后严氏,勾结乱臣贼子大逆不道,廷杖三十!”

    主殿门口一位穿着雍容华贵的女人被宫女太监拥簇着,咬牙切齿下令,一张芙蓉面变得极其扭曲。

    庭院中间一个面容憔悴瘦骨嶙峋的素衣女子被两个太监按在行刑凳上,行罚的人下手毫不留情,很快鲜血淋漓。凳子底下一片赤红,被打的人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惨叫,直叫人心悸。

    严湘澜死死盯着身下的地砖,额头冒出的冷汗和嘴里溢出的鲜血不断滴落在青砖上,她已经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为什么要忍受这样的折磨......

    一年前先帝萧琛弘中风缠绵病榻,立荣贵妃宋安琬所出的大皇子萧飞林为太子。

    半年前先帝薨逝,年仅六岁的萧飞林继承大统,宋安琬母凭子贵封荣太后入主长宁宫。

    严湘澜与宋安琬积怨多年,宋安婉掌权后伪造先帝诏书,废掉她的皇后之位将她打入冷宫,此后更是几乎每日都让太监将她从冷宫带来长宁宫做各种奴婢之事。

    但凡她敢表露一丝怨恨不满,宋安婉便以宫外的严家人要挟,起初她还会在心里大骂诅咒,慢慢的只剩下麻木。

    直到三月前先帝皇叔昭王萧正和突然起兵,打着清君侧的旗号直奔皇城上京。

    传闻昭王身边跟着一位银甲白马的将军,那将军竟是她入宫前死在江南道的未婚夫李霖铮。

    人死而复生还骁勇善战,接连拿下几座大城池,甚至有许多地方守军不战而降。

    宋安婉怒火中烧,磋磨起她已经一天一个花样。

    ……

    严皇后从前统领六宫最是宽仁不过,有受过庇佑的宫女心软看不下去避开了眼。

    荣太后却仿佛魔怔般痴迷看着地上弥漫的鲜血,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笑意,脸上像吃了什么灵丹妙药重新焕发光彩。

    杖责完毕,太监们看着血肉模糊不省人事的女人,正苦恼如何把人带回冷宫,有宫女走来随手扔下一捆草席。

    “快点把人带走,一身的血,别脏了宫里的地。”说话的宫女面色如冰,垂下的眼眸却流露一丝不忍。

    -

    冷宫偏僻无人,三个小太监图省事直接把严湘澜扔在殿内门口的地上。

    严湘澜活生生疼醒,感觉又冷又热,迷迷糊糊间看见一位宫女走进来。

    等靠近了才瞧见宫女手里握着两个小瓷瓶,下巴被那宫女抬起来喂了几粒药,她已无力反抗,只能任由药融进口中。

    嘴里尝到一丝味道,神思清明了些,但她不觉着到如今的境地还有人愿意帮自己。

    宫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一只血手抓住的手腕,俯下身小声道:“皇后娘娘,奴婢是永信宫的丹桂,我们惠妃娘娘身微言轻,救不了您,但惠妃娘娘说否极泰来,还请您再忍耐些时日。”

    惠妃卢怡婵性子孤僻冷漠,严湘澜和她并没有什么交情,没想到她竟会让人送药来。

    严湘澜松开手,丹桂袖口染了斑斑血迹,她不甚在意,将袖口挽起给严湘澜上药,看见没一块好肉的伤口忍不住颤了一下,但还是强压下恐惧继续上药。

    严湘澜目光渐渐涣散彻底晕过去,丹桂知道荣太后要严皇后生不如死,所以每日都有宫人来看娘娘,她不敢久留也不敢做多余的事。

    -

    “皇后,你是朕毕生所爱,但梁国需要帝王……”

    “朕知道你父亲兄长不是死在战场,而是死于党争,可朕不能替你报仇……”

    “朕会立荣贵妃所出的大皇子为储君,待朕宾天之后,朕会让你殉葬,朕和你生同衾死同穴……”

    严湘澜脸色发白从噩梦中惊醒,不知又过了几日,宫里似乎安静了许多。

    她撑起残破的身子走出森冷宫殿,抬眸看见庭院里因常年缺水的枯树掉下最后几片发黄的叶子,心里忽然生出一阵恐慌。

    “皇后娘娘。”

    宫门口,惠妃徐徐走来,一身青色宫装,纤腰婀娜,眉目如画,她身后跟着几日前送药来的宫女丹桂。

    严湘澜蹙了蹙眉,冷宫不得擅闯,卢怡婵来这里肯定会被宋安婉知道,她难道不怕被牵连吗?

    不过终究雪中送炭一场,严湘澜缓步上前,行了个大礼。

    “赠药之恩还未谢过惠妃娘娘。”

    卢怡婵从容受了礼,神情还是一如往常的疏离,“本宫想着你恐怕还不知道昭王兵马已在城外,特来告知,你若想离开皇宫,今夜便是最好的时机。”

    严湘澜神情一凝,“惠妃娘娘为何帮我?”

    “本宫帮你不过是因为一个故人,但恕本宫不能告诉你那人是谁。”

    昭王恐怕很快就要攻进皇宫,届时一乱,宋安婉肯定没工夫再对严家下手。

    严湘澜思索片刻,今夜的确是离宫的好时机,她别无选择,只能相信卢怡婵。

    “能否请惠妃娘娘派人去严家传个话?”

    卢怡婵闻言脸色蓦然一变,看向严湘澜的眼神多了一丝怜悯。

    卢怡婵欲言又止道:“本宫忘了,你应该还不知严家人月前就下了狱,严家三郎和幺女死在天牢。”

    “你说什么……”

    严湘澜颤抖着唇,脸上俱是不敢相信的表情,炎炎夏日却如数九寒冬,浑身发冷,全身血液仿佛倒流,喉咙间一股鲜血味道。

    “太后骗了你,她没想让严家人活着。”

    卢怡婵的温言软语如刺骨利刃在严湘澜心上剜出一个口子,她呕出一口血,身上的伤口被撕裂,只觉得全身都被鲜艳的血液包裹着,喘不过气来。

    卢怡婵看着严湘澜悲痛欲绝的样子,叹息一声:“听说当年侯府嫡长子,你的未婚夫死而复生,如今已是昭王左膀右臂,你不如去投奔他……”

    卢怡婵话未说完,严湘澜突然暴起,双目充血,人往冷宫外奔去,绝望尖叫:“宋安琬!你不得好死!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丹桂眼疾手快拦下人,严湘澜不管不顾撕扯丹桂抓着她的手臂,丹桂一时脱力差点让严湘澜脱身。

    卢怡婵连忙按住严湘澜的肩头,紧紧抓住人,压低声音:“荣太后已是强弩之末,昭王进宫后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今日宫里的人顾不上这儿,但暂时还不能引来人,你且乔装同本宫回永信宫再做安排。”

    -

    夜色如稠,皇宫笼上一层肃杀之意,后宫风声鹤唳,许多宫室早早闭上宫门,永信宫的宫人也守在宫墙下。

    卢怡婵执意让丹桂领着两个太监送严湘澜出宫,临走前还给了严湘澜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护身。

    严湘澜不知道卢怡婵为何要为她做到这种地步,她更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想不想出宫。

    自先帝驾崩后,宋安琬拦下要她殉葬的旨意,因为不想让她和萧琛弘合葬皇陵,更不想让她速死,便留在身边日日折磨。

    这数月来新伤叠旧伤早就毁了她的根基,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之所以苟延残喘,不过是因为宋安琬告诉她,若她死了就要了严家人的命。

    没想到到头来是一场骗局!

    她这一生竟成了个笑话!

    帝王的荣宠是假的,用她的命换严家人的命也是假的,他们都在骗她,都想利用她!

    父亲忠君爱国,长兄才优识远,三弟颖悟绝伦,四妹虽为女子却师从无华山,武艺高强,横刀跃马不在话下。

    可这样的严家成了皇室相争的一颗棋子,有用就捧在手心,没用就随手丢弃。

    她好恨……

    -

    走出永信宫没多久就听见震天动地的声音,严湘澜越过重重宫檐望见远处四扇皇宫大门的位置都燃起了通天火光。

    “皇后娘娘,我们得赶紧出宫。”

    丹桂神情愈发焦急,直接拉着严湘澜跑进御花园小道。

    走到假山后面忽然听见慌乱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的声音。

    严湘澜脚步慢了下来,侧头瞥见一队禁军停留在御花园内,中间水榭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几个禁军从一道月洞门跑来,神色仓皇跪倒在地,“王爷,昭王的兵马已经杀进皇宫,现在离开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严湘澜看见水榭外衣衫不整头发散乱的宋安琬和她身后战战兢兢的长宁宫宫人,指甲深深攥进手心里。

    严湘澜猛地推开想要强行带她走的丹桂,跑出假山借着如墨夜色往水榭去,丹桂站在她身后怛然失色。

    另一个高大身影从水榭里走出来,声音尖锐:“生机?就是本王像一条丧家犬一样东躲西藏?本王是永安帝的三皇子,就算死也要死在梁国皇宫!”

    严湘澜从惠妃宫里出来就穿着宫女衣裳,脸上抹了好几层灰,任谁都以为她只是逃命的宫女。

    所有人都因为宫变惶惶不安,没人对她起疑,她悄无声息走到长宁宫宫人后面。

    “燕王!你疯了吗?你要对陛下做什么?”

    宋安琬花容失色,眼睁睁看着萧时安一把抓住幼帝,六岁的萧飞林疼得哭喊起来。

    萧时安大笑,掐着幼帝的手更加用力,“太后娘娘,本王可是为了陛下好,等昭王夺了皇宫,陛下就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你放开我儿!”

    宋安琬一脸崩溃,看向水榭里安坐的燕王生母徐宗馥,哀求道:“徐太妃,求您让燕王放了陛下……”

    严湘澜不动声色,若说宋安琬是会叫会咬人的狗,那徐宗馥就是藏在暗处的毒蛇,看着两人窝里斗,大快人心。

    宋安琬见徐宗馥对她的求情无动于衷,她知道萧时安对徐宗馥的话极为听从,只有劝下徐宗馥,才能把儿子救下来。

    “我有办法让昭王放过我们,昭王想要这天下,我们可以让他做摄政王。”

    宋安琬越说越觉得主意不错,“昭王起兵攻打皇城本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他素有贤德名声,一定不敢杀陛下,否则就是大逆不道,会被天下人唾弃!”

    徐宗馥面上阴霾重重,嘴角勾起,冷笑了一声没说话。

    萧时安看了母亲一眼,又抬手掐住幼帝的脸,意味深长说道:“是啊,若是陛下因昭王而死,他得位不正,迟早也会跟本王一样的下场。”

    幼帝脸色憋得通红,手脚不断挣扎,满脸泪水望着生母,“母后,救我!”

    宋安琬想要冲上前,水榭里的宫人拉住她还把人摁在地上,长宁宫的宫人却无人敢上去阻拦。

    严湘澜趁此走到长宁宫宫人前面,袖中匕首冰凉,她垂下的眼眸也一片寒冷。

    “混账东西!当初是你们徐家求本宫帮你们的,你们居然背信弃义!”宋安琬嘴里不断辱骂。

    徐宗馥不疾不徐走出来,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语气阴冷:“宋安琬!你别忘了你们宋家是如何发家的!没有徐家扶持,你这辈子就是皇城北市的浣衣女,哪来滔天的荣华富贵?”

    上京东南西北四市,南市住着达官显贵,东西市是商铺民居,唯有北市最为贫瘠,人员混杂。

    严湘澜只知宋安琬父亲曾是一名皇城小吏,不知怎的巴结上徐宗馥的父亲,此后扶摇直上,女儿嫁给了太子,自己成了国舅,宋家也和徐家狼狈为奸。

    徐宗馥戳破宋安琬身世,宫人们没想到荣太后是浣衣女出身,脸上露出震惊又有些鄙夷的表情。

    宋安琬气得双目通红,恶狠狠的眼神恨不得吃了徐太妃。

    -

    “燕王乱政,天理不容!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人群外传来暴喝声,御花园周围不知何时围满了兵将。

    水榭外疲惫的禁军听完燕王的话早就心灰意冷,有人立即丢盔卸甲,身边的人看这情形也跟着放下兵器。

    萧时安依然大声叫嚣:“皇叔公!本王可是陛下亲封的摄政王,你一个藩王,擅带军队闯入皇城,此乃谋逆大罪!”

    “时安,放手吧!”

    后方人群让开一条道,穿着甲胄精神矍铄的昭王走出来,他身后跟着两个英姿飒爽的将军,一个着赤色盔甲,一个着银色盔甲。

    严湘澜一眼便认出银甲将军是她那短命的未婚夫,当年的忠勇侯府嫡长子李霖铮。

    萧时安一脸疯魔,手紧掐着幼帝,语气猖狂:“皇叔公,好好做你的逍遥王不好吗?非要来碍本王的事!你以为杀了本王就能安坐皇位了吗?本王一死,大梁天下将永无宁日!”

    昭王从容不迫,声如洪钟:“本王不会杀了你,只会将你幽禁皇陵,终身不得出!”

    “果然是我重情重义的皇叔公!居然对敌人心慈手软……”萧时安仰天大笑。

    严湘澜目光一凝,瞥见萧时安袖中划出一道寒光,她来不及多想拔开匕首就冲了上去。

    -

    严湘澜死命摁住毫无防备被她推倒的萧时安,手中利刃深深陷进他的脖颈。

    萧时安瞪圆了双眼,愤怒又不甘心地看着她,而她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枯瘦的指节,眼前血流如注。

    她忽然想起幼时在平江,父亲清正廉洁又爱扶危济贫,家里常入不敷出,母亲和外祖父外祖母便拾起祖业,支了个杀猪卖肉的摊子。

    杀猪时锋利的刀划开猪的脖颈,划开得越深血放得越快,原来杀人和杀猪没什么两样……

    萧时安从前在她面前咄咄逼人,嘲笑她是屠夫之女,现在却死在她刀下。

    水榭尖叫声不绝于耳,徐宗馥神色骇然,扯住严湘澜的头发想要把人拉开。

    严湘澜死死握住匕首,扣住萧时安的肩,差点把他的头给切下来。

    不知是谁一脚踢翻徐宗馥,转身抓住严湘澜的手腕,从背后抱起她又倒在一旁。

    “严湘澜……严湘澜……”

    严湘澜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抬头意外看见李霖铮的脸。

    从前风流肆意的少年郎已长满胡茬,皮肤黑了许多,额角添了道延伸至脸颊的伤疤。

    当真是世事变幻莫测,多年不见连这个从前轻浮浪荡的死对头都变得稳重成熟。

    “青苇,不要……”

    青苇是严湘澜的字,她心里有些奇怪,想问李霖铮为什么这样亲密地叫自己,他们不是相看两相厌吗?

    可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她将匕首插进燕王脖颈的那一刻,燕王手里的暗器也插入她的腹部,一中招就感觉头晕目眩,便明白暗器抹了毒。

    她原本是想杀宋安琬的,可临了还是变了念头……

    这皇后之位她也算没辜负了,盛传昭王贤明仁德,想必以后天下黎民百姓能过得安生些……

    脸颊忽然有些湿润,入目是李霖铮泪如泉涌的脸,竟是一片悲痛之色。

    严湘澜抬手想摸上去,手抬了抬,却什么都抓不住……

    李霖铮反手握住她滑落的手,掌心感受到滚烫的温度她不由笑了笑。

    月白风清,星河灿烂,一切都好安详。

    她就要死了……

    真好……死的时候还有人为她哭上一场……

    眼眶里泪水模糊视线,她想,这一生好累……

    终于可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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