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人间
姜霜华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朝思暮想的能召唤邪典的第一件东西竟是这样得来的。她更没想到，真正的腐朽之心居然就藏在她身边。
她讶异的同时也将腐朽之心重新扔进丹炉里，转念思索起要如何得到剩下东西的事情。欲阁负责收集情报，如果能将欲阁掌控在手里，那她寻找剩下的东西就更加方便了。
欲阁七长老逝世之后，长老一位就空置了下来。按道理，继承之人要从那些亲传弟子中挑选。可碍于二、三长老的阻止和姜霜华的落井下石，何壁非但没有继位反倒被关进了地牢，七长老的其余亲传弟子也遭受了牵连。而荀烟则趁机以宗门大弟子的身份暂时接管了欲阁，自此欲阁成了姜霜华的囊中之物。
如此一来荀烟更忙了，往日带高等弟子练剑的差事也交给了自己最看重的师妹，只是偶尔来个检测来考核弟子们练剑的进度。
又过去了小半年，姜霜华忽然想起了自己掌门的职责。最主要的是，她又需要人手了。七长老中饱私囊，有些废物给点什么好处，他就让人进。收集情报是门内极其重要的事，那些人竟然有半数什么都不会干，哪怕荀烟又教了他们这么久。
能住进芳芜院的弟子都是门内的高等弟子，实力是毋庸置疑的。有些在别的阁任职，但仍有小部分没有归属。
荀烟领着姜霜华进了芳芜院。此刻是傍晚，师妹们总会聚在一起或玩耍或练剑。可今日那些欢声笑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前庭的冷清。
“人呢？”荀烟捧起手呵了一口气。她往里探了几步，终于听到了隐约的人声，越往后院走，那些笑声越清晰。
“也不知她们在后院做什么游戏，这样热闹。”荀烟尴尬地朝姜霜华笑笑。她俩临时起意，也没通知这群女孩子，说不定连人都不齐。
快要绕到后院了，远远的，姜霜华和荀烟看见一大堆人扎堆在冰湖旁的一颗高大的梅花树下。腊月是最冷的时候，湖边的风又大，她们拥得紧紧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等她俩再靠进一些，便听见一个女声连连夸赞道：“这也太美了！”
“我也要看！我也要看！”
“呜，姐姐也让我摸摸！”
……
姜霜华翘起一个不明显的笑，悄声问道：“这是在作甚？”
“弟子、弟子也不知道……”荀烟欲哭无泪。她们这是什么虎狼之词？又要看又要摸的，她也猜不到啊！
荀烟刚想喝退她们，让师妹们有个体统。却未料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从人群最中间传来。
“师姐们别急，一个一个来罢。”
是焚英的声音。
荀烟见姜霜华皱眉，连忙大喝一声：“你们在做什么？！”
女弟子们瞬间吓了一跳，呼啦啦的就散开了，全都回头不知所措地看着大师姐，还有掌门姜霜华。
最中间的果然是焚英。他长高了也长壮了，身板已然和同龄少年别无二致。虽然只有小半年未见，但姜霜华还是惊于焚英的改变。
金灿灿的腊梅树下，雪光映在少年肌肤上，衬得他莹白如玉。一双微挑的桃花眼妩媚流转，他的瞳仁还是和几年前一样，很黑、很亮，剑眉星目、唇红齿白。他正坐在树前高耸的黑石上，似乎才沐浴过没多久，墨发还半垂在背后。他看见姜霜华便立马跳了下来，漾出一个笑，然后大步地朝姜霜华走来，身形清隽、气质绝尘。火红的落日映在他的白衣上，仿佛给他披了一身流霞。
少年明媚如三月的春光，姜霜华只看上一眼便觉得时空都静止了。天地黯然失色，唯有他光彩照人。惊鸿一瞥，摄人心魂。
他看着姜霜华，目光濯濯，接着弯腰一揖：“师尊。”
少年清冽的声音立马把微微失神的姜霜华拉了回来。她这才看见，焚英的烬虚剑竟然在别人的手上！她眸色一沉，冷声道：“跟本尊过来。”
焚英不明所以，拿回自己的烬虚剑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跟姜霜华回了前院。
“师尊为何生气？”他已经比姜霜华高了，可眨巴着眼睛的时候依旧无辜得像一条路边的小狗。
姜霜华没有回他的话，而是祭出自己的碎魂然后命令道：“来！”
焚英明白了，师尊这是要试他练得如何。
“噌——”焚英直接从剑鞘中抽出烬虚，接着以迅雷之势朝姜霜华攻去。
姜霜华原地不动，只是闭眼提剑格挡。剑刃相击发出刺耳的声响，旁边腊梅树上的花朵被纷纷震落，又在剑影中被劈成一片一片的残瓣，像一场金色的大雨。从起式到进攻，焚英的表现堪称完美。他的须臾剑法已经是这些弟子中数一数二的水平了，却也只换来姜霜华一声声的“再快些”和“还不够”。
直到姜霜华没了耐心，她一把夺过焚英手里的烬虚剑，然后反手指向焚英咽喉：“剑修的剑是同伴，不是任人观赏的物品！本命剑不同于其他剑，它固然很美，但伤你也能最深。其他人拿普通的剑或许连你身上的气场都破不了，但若是你的本命剑，现在任何人都能轻易杀死你。你把本命剑交到别人手上，便是把命也交到了别人手上。你不爱你的剑，便趁早别学了。”
姜霜华知道，他现在说话如此流利还能有这么多师姐妹簇拥在他身边，他必定是下了心血讨好过的。或许是为了更快融入乾极宗，抑或只是为了不被排挤。但千不该，万不该，作为剑修不该把本命剑交到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手里。
只不过令她想不到的是，焚英讨好这群师姐妹，只是单纯因为姜霜华看重她们。焚英来了许久，默默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姜霜华为了扶持宗门中的女弟子，最好的装备、最好的丹药都是先任女弟子挑选，而后才轮到那些师兄弟。师尊喜欢的，他便喜欢；师尊厌恶的，他便厌恶。
“别学了”这三个字在焚英耳边犹如惊雷。不当剑修那就是要离开姜霜华，而离开姜霜华不啻于让他直接去死。
在他落魄得不如一条丧家之犬的时候，是姜霜华收留了他，也是姜霜华教导他。没有遇见她之前，他觉得自己和冰天雪地里的将死之人没有区别，于是生命里乍然出现的一丝温暖给了他希望。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温暖，哪怕他并不知道这种所谓的温暖只是火中取碳。在他重生之际，他的世界里只有姜霜华，那是他唯一的火光，离开火光他立马就会冻死。
焚英知道，姜霜华一直希望他能像个正常人一般生活，于是他便努力地去做。哪怕他并不爱和人攀谈、相处。他学会御剑之后每晚都会回到主峰山巅，虽然姜霜华也在那里，但这段时间他不用放血了，他们便没有机会见面。快要三年过去，纸人早就泛黄变脆，可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它们。大纸人会打趣他，也会咯咯笑，偶尔还会吓唬他。他很珍惜和大纸人相处的时间，因为那是师尊的另一面，只对着他的一面。
姜霜华看他一副快哭的模样，十分难得的动了恻隐之心。她把烬虚还给焚英，道：“多练罢。”
逃似的走远后，她才又嘟囔了一句：“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
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焚英的心情明显不好。那些师姐妹也十分关心，整日嘘寒问暖，毕竟谁也见不得美人垂泪。与此同时，那些师兄弟倒是开心了。焚英长开以后，那些女弟子眼中便只有焚英了，连看都不带多看他们一眼的。如今不喜欢的人倒霉，他们直呼快哉。
一转眼春节都过了，元宵也快到了，焚英在没人的时候还是十分失落。那日两位师姐瞧见，心疼极了，说什么都要拉着他去逛元宵灯会。于是元宵当日她们替焚英给荀烟大师姐告了假，又拉又推地把他拽下了山。
焚英几乎没下过山，他只习惯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待着。乍一见如此热闹的地方，他心中除了新奇更多的还是恐慌。
“哟，二位小姐真是貌若天仙。咱们家刚好到了一批天山晴玉的料子，雕刻的青鸾样式的簪子特别适合二位！二位进来瞧瞧？若是相中了，小的把零头给您抹了！”
此刻天色还早。他们刚下山进了城里，还没进场呢，路边的首饰店的人便热情似火地拉起客来。焚英见两位师姐当即就进去了，他也一脸茫然地跟着进了。
“小道长一起的？坐这边喝杯茶吧。”店家很有眼力见，知道这是来陪逛的，便让手下将人带走好生招呼。
“诶！等等！”其中最年长的师姐忽然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似的，连忙招呼焚英道：“师弟！快过来！”
焚英乖巧地走过去，只见那师姐举起一支雕刻着飞鹤的晴玉簪对旁边的另一个师姐道：“崔双儿，你瞧！是不是很适合小师弟？”
崔双儿点头，然后拉着焚英不由分说地将簪子插在他头上。她发出一声“哇”的赞叹后，笑着道：“青青姐眼光真好，是很适合焚英！”
青青十分得意，大手一挥便给焚英买下了那支晴玉鹤簪。自此，二人像做起了游戏似的，疯狂地给焚英买起了东西。从头冠到鞋袜，竟是一样不落。焚英出门还是小道长打扮，等灯会开始时已然变成了清贵小公子。绀青鸮饰发带、狻猊纹饰赤色圆领锦袍、黑织锦坠玉腰带，金丝云纹鹿皮靴……算到最后，焚英觉得光靠宗门给他的补贴，他再活五百年都还不上。好在两位师姐极其阔绰，这些通通都是送他的，只要他开心。
可焚英觉得，似乎她们更开心。他任凭师姐们摆弄、打扮，乖巧极了。
灯会开始后，师姐们终于从买买买的状态变成了吃吃吃。虽然她们修仙辟谷，但年岁尚轻，难免抵抗不了食欲的诱惑。青青和崔双儿早就看腻了花灯，专注着美食，自己吃什么都会给焚英塞一份。焚英却对这繁华的街景和漫天的花灯更有兴趣。
他第一次见识到人间的烟火和繁华，也知道了凡人并非都总是一副欺压别人的嘴脸。扛着草垛的老头会给街边流浪的孤女一串糖葫芦，做馄饨的大嫂会给路边凑热闹的狗儿倒一碗煮馄饨的汤，贫穷的母亲会编了草蚱蜢温声哄自己的孩子……
可是，这些都与他无关。他从出生以来得到的只有凡人和亲人的白眼和欺侮。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越热闹，他觉得自己和他们之间越遥远。对人的新鲜劲儿过了，他开始看天。比起叵测的人心，他更喜欢看这些没有生机但有特色的孔明灯。灯下是人们写了长长愿望的纸条。他歪头不解，这些人没多大本事，但想要的真是不少。然后他又想了想自己有什么想要的。
似乎没有。
他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在乾极宗能和师尊生活在一起他已经很满足了。唯一想要的，或许是希望这样的生活能一直延续下去。
忽然，他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他的嗅觉比其他修者敏锐不少，在师姐们还在糖人摊位前流连的时候，他就已经冲了出去。
“焚英，这个给你……诶？人呢！”崔双儿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