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锋

    崔氏深夜带着人扣响了章府大门,将武持盈送到了章御医手下。

    彼时,武持盈面色青白,心脉极其微弱,鼻息轻不可闻。

    章御医见状,先施针吊住了武持盈一命,再用桑皮线缝合她额角上的创口,直缝了十余针才将那狰狞的伤收了口。

    敷上草药包扎好伤口,老御医又让人去熬参汤,好给榻上虚弱的女郎补补元气。

    这么忙活了许久,总算将武持盈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崔氏是女眷,一早被章家老夫人请到正堂候着。章老夫人见她面有倦意,让婢子端来热的饮子,给她提神取暖。

    “小娘子吉人天相,定然会好起来。”

    崔氏默然,半晌方轻轻颔首:“但愿如此。”

    此时,章御医来到门外,隔着一道屏风对崔氏行了一礼:“秉娘子,老朽已将小娘子头上的伤口缝合好,血亦止住了。但小娘子先前失血过多,又挨了冻,元气损耗巨大,归家后需好生静养一段时日。”

    “十二娘醒过来了吗?”

    章御医微微一笑:“老朽离去前,小娘子方才苏醒。”

    武持盈醒来时,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陪侍在侧的小婢子见她看过来,一下跳了起来:“小娘子你醒啦!”

    武持盈浑身虚软无力,瞧什么都似隔了一层纱,朦朦胧胧。待神志慢慢恢复,崔氏已经赶到她病榻前了。

    武持盈疑心自己在发梦,因崔氏此时语气十分温和。

    “十二娘,这里是章御医府邸,你现在已经没事了。”

    武持盈动了动嘴,发出一声呓语:“阿娘……”

    崔氏叹息,轻轻拍了下她的手:“殿下在家里等你,我们现在就回家。”

    归家路上,武持盈靠着车壁,腹部以下盖着柔软的毛毯。额角的伤口还缠着细布,但她神志已经完全清醒过来。

    武持盈记起自己被阿耶卖给了柳相夷,柳相夷要逼迫她,她失手将人杀死。后面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崔氏只让她歇息,什么也没告诉她。

    不过柳相夷死了,他的家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还有,宫里说不定也会过问,毕竟柳相夷曾经也算受宠。

    即便前路渺茫,面临断径绝崖,但对于自己失手杀死柳相夷这件事,武持盈却没有感到多少悔恨。

    害人者,终害己。

    额际伤口隐隐作痛,她索性闭目养神。事已至此,除了硬着头皮走下去,别无他法。

    马车在王府二门处停下,崔氏让人抬着板床,将武持盈一路送回那座偏僻的院落。许是母女连心,还没到院门口,武持盈就好像听到了李氏的哭声,不由得着急起来。

    一行人跨进门,院中灯火通明,李氏坐在地上抽抽噎噎,檀娘陪在她身边,哄孩子似的和她说好话,但李氏还是哭的很伤心,好像失去了什么珍贵的宝贝,连最亲近的婢子的安抚也不管用。

    武持盈挣扎着起身,唤了一声:“阿娘……”若不是手脚实在没力气,她早翻下床朝母亲奔去了。

    檀娘乍一见武持盈的样子,吓了一跳:“娘子这是怎么了?!”想飞奔过来,又要顾着李氏。

    “殿下、殿下您瞧!”檀娘摇了摇李氏的肩膀,“小娘子回来了!”

    李氏抬起头看见武持盈,登时收了眼泪,一下挣开檀娘的手,踉踉跄跄跑到女儿跟前。

    崔氏怕李氏不知轻重弄疼了武持盈,正要让仆婢揽住她。李氏却忽地顿住脚步,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女儿的脸。

    纤细的手指,避开了那殷红的伤。

    “十二娘是不是很疼?”李氏懵懂如孩童的神情中,浮现出一丝忧忡。

    被柳相夷强迫时没有哭,拿石子狠狠自己砸在额角时没有哭,但母亲一句温柔的问询,轻易叫武持盈红了眼眶。

    “儿不疼。”

    她握住李氏温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

    金华园。

    柳含光将兄长的尸首安放在自己榻上。

    他自幼父母早逝,漫长的岁月里只得兄长相依为命,如今人一下死了,还死得这样凄惨,叫他如何能不悲恸。

    枯坐半宿,直到天光泛着鱼肚白,柳相夷的夫人林氏着人来问办后事的事。

    一挥袖桌案上的杯盏径直扫下,柳含光额角青筋暴起:“滚!”

    传话的婢子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屋里再度静默无声。

    柳含光双掌撑在膝上,试图厘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柳相夷好色,且有个怪癖,格外钟爱豆蔻年华的女郎。离宫这么多年,染指过的女孩不知凡几。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柳含光怕兄长惹出祸事激怒女皇,严令他不许碰宗室或世家女子,柳相夷也一直很听他的话。

    但为何昨夜,柳相夷竟会和武家小娘子待在一处?

    柳含光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字:武从骥。

    是了,武从骥身为女皇外甥,一直觊觎太子之位。半年多前,陛下却昭告天下立亲子沛王为太子,此举想必将他逼急了。

    武从骥想通过献女讨好柳相夷,与圣眷正隆的柳氏兄弟结盟,没想到反倒令柳相夷丢了命,还赔上一个女儿。

    柳含光将武家十二娘的名字念了又念,无意间瞥见兄长的尸首,浑身一凛,起身去翻柳相夷系在腰间的金鱼袋。

    触手平展。打开一看,里头空空如也。

    ***

    惠训坊,玄月观。

    李灵枢独自坐在四方开阔的禅房中,翻着一卷《玄珠录》。视线落在纸面上,神思却已然飘远。

    十四岁那年冬季,李灵枢曾大病一场。几乎死去的时候,他开始梦见一些奇异的幻象。后来,梦做得多了,他才明白过来那些画面其实不是梦,而是上一世真实发生过的故事。

    ——他重生了。

    意识到这个事实后,李灵枢却变得更加绝望,他回来的太晚了。父亲含恨而逝,母亲被奸人害死,他的左腿也已然落下残疾。

    但为了一母同胞的幼弟,李灵枢努力振作起来,利用知晓前世的优势,一点一点获取女皇的信任。甚至不惜出家入道,远离政事,只为给自己和弟弟换来一点喘息的余地。

    昨夜,他凭借前世的记忆,一路找到金华园后苑,想寻找柳氏兄弟的破绽,没成想却遇到了武家十二娘。

    前世,武家女郎也被荣王武从骥送给柳相夷,就此成了他府里的一名侍妾。她在闺中时名声不显,进了金华园更好似砂砾汇入茫茫荒漠,从此渺无印迹。

    时隔多年,李灵枢再一次听说武持盈,是她带着一群女郎出逃,上京兆府状告柳相夷□□女婢,草菅人命。

    据说为着逃离柳氏兄弟的拦截追杀,她左边脸都让刀划破了。

    当着府尹和百姓的面,武持盈一条一条历数柳相夷的罪状,字字清晰,也字字血泪,浑身充斥着要让这冤屈直冲九霄的狠意。

    后来,她还干了件更了不得的大事,让李灵枢彻底记住她的样子。

    昨夜,武持盈的选择似乎与前世不同,但那孤注一掷的劲儿却丝毫未变,又一次将自己置身于万丈悬崖之上,只差一步就要粉身碎骨。

    “置之死地而后生……”李灵枢轻道,疑心是自己的缘故,方才改写了武家十二娘的命途。这一世既有缘得见,也是上苍安排,叫他离实现夙愿又近了一步。

    正思量,有人轻轻叩响了门扉。

    “殿下,柳郎君来访。”

    李灵枢走过去,一把拉开门。

    柳含光一身清素,却不掩其风华,只眼底一点青黑,还能瞧见哀恸的余韵。

    李灵枢欣赏完他的脸色,才领人进屋:“柳郎君今日怎么得闲了,令兄的后事不用处理吗?”他拿出一只茶杯,给来客倒了一杯清茶,好像昨夜那场对峙完全不存在。

    柳含光扯唇一笑:“今早,某发现阿兄身上遗落了一件重要的东西,所以来找殿下。”他没有接过那杯热茶,而是盯着李灵枢看。

    “柳郎君这话说的有意思,丢了东西该去报官,找某有何用?”

    “阿兄死时,只有殿下和武家女在场,武家女从前没见过阿兄,不可能会拿走那样东西。”来玄月观之前,柳含光也曾疑心那东西是在柳武二人扭打中被遗落,然而带着心腹翻遍了四角亭和假山,却是毫无所获。

    如此,只有可能是被人拿走了。如果不是武持盈,那么——

    “若殿下曾无意间捡到,烦请物归原主。”

    “郎君说的这件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李灵枢收起笑意,一双眼清凌凌的。

    柳含光眯了眯眼,半晌才道:“是一枚印玺。”

    “令行万里,执掌权衡……莫怪柳郎君这样着急。”李灵枢笑了笑,“不过可惜了,某不曾见过,自然也不会无意间捡到。”

    柳含光盯着李灵枢,摆明了不信。

    “某如何会知晓他将印玺放在哪里,又为什么要去拿?”李灵枢不禁失笑。

    其实这一点,柳含光心中也觉纳罕,但他直觉印玺丢了绝对和李灵枢有关。

    “某以为殿下是识时务之人。”

    “这一点某从不否认。但,没有就是没有。”说到这里,李灵枢拄着手杖站起身,俯视柳含光,“这座道观,还有某本人,郎君尽可搜一搜。”

    “只是,如果到最后还是没找到郎君要的东西,就别怪某去陛下那里,告郎君一状了。”

    少年郎似笑非笑,让人辨不清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柳含光将下颔处咬出了突角。今非昔比,女皇对李灵枢很有几分眷顾,没有实证,他不能贸然与他动手。

    “今日打搅殿下,改日再来赔罪。”

    李灵枢径自坐下,将那杯放冷的茶一饮而尽。

    杯底轻轻磕在桌面。

    “随时恭候。”

    柳含光满目阴沉,一离开玄月观,立即乘车往宫里去。

    ***

    三日后,宫里遣人到荣王府,点名要带走武持盈。

    荣王府,正殿。

    身着紫袍的内侍笑吟吟的,说出的话却让人心惊胆战:“小娘子换身衣裳就和奴走吧,别叫陛下等久了。”

    武从骥瞥了一眼武持盈,神色漠然:“去与你阿娘说一声吧。”仿佛笃定了武持盈定会有去无回。

    内侍闻言也道:“是该和殿下说一声。”

    武持盈身上还虚弱着,勉强支撑着给内侍行了礼,而后在小婢子的搀扶下离开了正殿。才走出殿门几步,就听到长兄武元博问那内侍,陛下召她入宫是为了什么。

    武从骥斥道:“陛下的事,也是你问得的?”

    又说,“既敢做下那事,就要承担后果!好在陛下没有追究我荣王府……”听语气,有几分心有余悸。

    武持盈嘴角勾起一个笑,讽意十足。

    回到院子,李氏和檀娘都在正院,令武持盈吃惊的是,崔氏竟然也在,且看着像是在等她。

    “宫里来人,都说什么了?”

    武持盈据实以答:“陛下身边的内侍来传话,说陛下要见我。”

    崔氏脸色一下白了:“可是为了柳郎君的死……?”

    武持盈没有回答,但心里知晓八九不离十。她见檀娘目光忧惧,却因崔氏在场,不好开口,遂朝她安抚地笑了笑。

    檀娘眼里一下蕴满泪水,忙侧过身去擦拭。

    归家翌日,崔氏已将当夜发生的一切尽数说了,武持盈这才知晓自己昏过去以后发生了什么。柳相夷死了,柳含光果然不依不饶,若非李灵枢出面斡旋,她也差一点命丧当场。

    崔氏在和她说这件事时,顺带挑明了李灵枢的身份。武持盈这才知道那个古里古怪的少年道士,竟是先昭顺太子之子,武安郡王。

    而现在,女皇显然有追究柳相夷之死的意思。

    武持盈轻轻抚摸母亲的鬓发,见她一副天真无忧的模样,头一回庆幸她听不懂这些。

    武持盈来到崔氏跟前,朝她行了一个大礼:“阿嫂,儿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归家,想将阿娘托付给阿嫂。”

    这几天,武持盈在院里养伤,崔氏虽没有亲来,但汤水药石一日不曾断过。檀娘还说,院子里的吃穿用度比平日的份例多出不少,母亲那里甚至还得了一件簇新的银鼠裘。

    武持盈很清楚,这是崔氏觉得愧对她,想通过这些实惠来弥补。

    如今,她要独自去面对那未卜的前途,思来想去,也只能将母亲和檀娘交给崔氏。

    武持盈话还未说完,崔氏已经轻轻拢住她的手。

    “妾可保证,妾在一日,殿下与檀娘子吃穿无忧。”

    有这一句,足矣。武持盈也没有别的所求。

    “多谢阿嫂。”

    上了马车,武持盈才发觉自己双手在发颤。再如何冷静自持,她也不过十二,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一个她?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两手交握,伶仃瘦骨下尚有一颗不屈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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