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拥抱。还未说话，眼泪就已簌簌而下。
十二月天里，海德伦衣着单薄，大衣不及膝盖，围巾已经褪色。
她解释道，三个月前她发现被跟踪后，逃到了比利时。但随着德军在比利时现在的搜查越来越严，她害怕□□暴露，于是准备投奔里昂的地下组织。
“我今天傍晚才到巴黎。一车人都是法国的流亡者。我们明天就动身去里昂。今晚其他人都住在蒙马特高地的一家客栈里，但我太想来见你了。”
黛拉忙放了热水，准备好干净衣服，让姐姐好好泡个澡。
当海德伦疲惫的身躯浸入热水中时，她觉得自己全身软下来，再也没有力气动了。她闭上眼睛，想在这个惬意至极的时刻永远沉睡过去。
黛拉搬了一张板凳，坐在姐姐身边。
“你还是要洗快一点，这里不安全。那个德国人——库尔特——可能会过来。”黛拉说。
“你们还保持往来？”
“嗯。”
海德伦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头浸在水里。不久，她又重新探出头，“我快不了了，我太累了，如果能在这一刻死掉，那也是幸福的。”
黛拉问起她在比利时的情况。
“有一天我走在街上，那里刚好发生袭警事件。我当场被抓住，一个士兵检查我的证件，觉得那是假的。他拿出枪，顶着我的太阳穴，想就地处决我。”
“那时，我觉得自己要死了。但我忽然觉得解脱——终于不用每天躲躲藏藏、胆战心惊地生活了。但你和爸爸妈妈突然浮现在我脑海里，我意识到，你们是我对这个世界的唯一留恋。”
黛拉听着，眼睛泛红，又掉下眼泪来。
海德伦温柔地擦拭她的泪水，“别哭，我可是大难不死的人，那些士兵后来抓到开枪者，就把我放了。那时我想，我一定要再见你一面，冒再大风险也要见。现在，我没有遗憾了。”
—— —— ——
洗完澡，海德伦瘫倒在沙发上。
黛拉站在窗边，窗帘半遮，监视着底下往来的人群，以确保没有士兵来抓人。
忽然，一俩黑色的小轿车停在公寓底下。那辆车的右后车盖上，有一个因子弹射击而形成的凹陷。
这正是R的车。
黛拉急忙离开窗边，“见鬼，库尔特来了。”
转眼间，R从车里走出，抬头看了一眼黛拉的屋子，窗帘半遮，灯是亮的。
黛拉一把将海德伦拉到储物间，“现在走已经来不及了，没准和他正面撞上，你先呆在这里。”
海德伦在铁架下方抱膝而坐。紧接着，黛拉拿了几个大箱子遮挡她的身影。
“千万不要出声，我尽快让他走。”说罢，黛拉深吸一口气，走出储物间。为了防止窒息，储物间的门并没有关紧，留下细细一条缝。海德伦躲在里面，可以清晰听见客厅里的动静。
两下敲门的声音。
黛拉迅速收拾好房屋内的可疑痕迹后，微微打开门，身子堵在门口。
R站在门外，伸出别在后背的手，只见手里拿着一束粉色的山茶花。
“今天是12月23日。”
“我知道。”
“一年前的今天是我们重逢的日子。”他试图进来，却被她挡着。
“谢谢你。”她缓缓接过花，“但今晚我需要一个人呆会儿。”
“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说。别留我站在门口，这让我觉得自己随时会被袭击。”
“那明天再说。”
“明天我就要回德国了。”
黛拉只好松开手，放他进来。
R并没有像初次来那样搜查房间。他只是环顾四周，然后在沙发上坐下。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是厚厚一沓钱。
“这是答应给你的采访报酬。还有那晚请你弹琴的钱。”
黛拉接过信封，“谢谢。”
“皮埃尔明年三月会被释放。”
“谢谢。”
黛拉知道海德伦能将他们的谈话听的一清二楚。
他又说，自己明天就回柏林了，和家人过圣诞，开会，不过很快又会回巴黎。
黛拉一面听着，一面从厨房里找出空玻璃瓶，装上清水，将鲜花插入其中，摆在客厅里。
“你是不是明天就要离开巴黎了？”他注视着花瓶，问道。
“我？”
“你不是做梦都想逃离巴黎吗？现在你可以了。”
“不，我明天不走，让我最恐惧的事情已经结束了。现在我只需要休息。”
她想他快点离开，拉起他的手往门口走。
他顺势起身，双手握住她的肩，“我以为你明天就走了。去哪里我再也不会知道。我们会这么永别。”
她挣脱出他的双臂。这段感情糟糕透了，没有意义地延长，连平等交流都没有，还谈什么深情。
沉默中，他看向窗外，远处街上有一颗圣诞树，好像亮着灯。
“我们跳一支舞吧。”他轻声说，“然后我就走。”
她点头，打开收音机，换了很多电台，跳过了很多政治演讲，终于调到播放音乐的电台。
是舒缓的爵士乐，有钢琴和萨克斯的声音。
他们对视，一侧的手牵到一起，另一侧的手缓缓搭在彼此的腰上。他们轻轻摆动，幅度很小，好像彼此还不够熟悉、害怕尴尬一样。
她感受他手掌肌肤的质感，还有其中渗出的细汗。
“让和我说，和你在一起是危险的。他觉得你很危险。”他的声音压的低低的。
“让是谁？”
“采访你的人，我们认识。”
“他说得对，你应该远离我。”
他们不说话了。两个人贴得很近，音乐从他们身体的缝隙中流过。远处，圣诞树还亮着光。
忽然，几滴泪滴到他的衣领上。她抬头，看到他正在流泪。
“你哭了。”
“不知为什么，我想到了达伯的夜晚，五年了。”他笑了，湿了的睫毛颤抖着，眼眸因为泪水而亮晶晶的。
“我们的关系明明可以那么温暖，那么近，是我亲手毁了它，让它变成现在的样子。”他又说。
“但如果再来一次，你依然会逼我参加庭审、接受采访，不是么？”
他发愣地看着她，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早就永远失去她了。
乐声持续从收音机里传出。那么美，闻者落泪。
此刻，海德伦蜷缩在储藏间里，在一片乐声中，她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起先她保持警惕，后来，在音乐的包裹中，她无声地痛哭起来。
客厅里，两人旋转，轻摆，相对无言。
最后，歌曲结束，他们缓缓停下，紧贴着彼此站立。他的嘴唇轻吻她的鼻梁。
”你的圣诞愿望是什么？“他问。
”战争结束——这会是我每一年的愿望，直到它实现为止。“黛拉轻声说。
“我也是。我还许愿自己能活着。”
他们对视，扑哧一声笑了。
她送他到门口，他没有流连，转过身便离开了。
她目送他的车子离开，确保安全后，急忙打开储存间的门，扶海德伦出来。
她又给客房的床铺上棉被，安排姐姐睡下。
“他很信任你，他都没有怀疑过这个家是否有危险。”海德伦说。
“快睡吧。”黛拉抬手关了灯。
“如果你想刺杀他，其实是可行的。”黑暗中传来海德伦的声音。
黛拉愣住。
过了很久，她说：”不，我不想刺杀他，你别乱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