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前后两世,这还是第一回师辞能够如此镇定地面对纪允平。

    尽管此时此刻他的脸色着实称不上好看。

    方口直鼻正呲呲滋着怒气,潦乱浓眉倒竖,凶神恶煞。

    “你胆敢再说一遍!”

    师辞垂首,姿态谦卑,但说的话却截然相反:“不去。”

    纪允平方才寻她来,要她换身衣裳并改妆珍珠面花妆,再回到临湖小筑去为各位大人添酒,待到壶酒倾尽,方可全身而退。

    最重要的是,不能蒙面。

    师辞当然不答应。

    她虽身份低微,却也绝非那等面对无理要求一味退让之人。

    不过纪允平这样坚持倒也让她更肯定了,她的这张脸定有玄机,那她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遂他的意。

    纪允平就在此时怒而倾身,一把掐住她的脖颈,迫使她仰首直面他:“谁给你的胆子忤逆本王?你当真以为本王不敢杀你?”

    他养尊处优,指甲留得有些长,眼下五甲皆嵌进她的皮肉,疼得师辞忍不住蹙眉。

    即便如此,她也分毫不见慌乱,平静道:“王爷要杀便杀。”

    别开眼,眸似古井无波无澜:“我无父无母囊空如洗,唯一个灵犀知己,然云泥殊路,或也终将只能是一段露水情缘。未来无期许,更无谈留恋,我又何曾畏死?”

    纪允平气恼万分,手中愈发用劲,直掐得师辞面色由常转红再转白,她却犟着一口气,铁了心硬扛到底,宁死不服软。

    转瞬进气已无,眼见着就要不好了。

    跟在纪允平身边的侍从心中惶恐。

    想到这位背后站着的煞神,侍从狠一咬牙,仓惶跪道:“王爷使不得!都督那边恐不好交代啊王爷!”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纪允平反而怒上加怒。

    他狠厉侧过头,将人一脚踢翻,斥道:“不过一个仰仗天威的黄口孺子,本王何以惧他!”

    说罢,又转向师辞,嗤出一笑:“你莫不是真以为背靠归遇便万事无忧吧?本王告诉你,本王祖上当年裂土封王时他归家祖上还不知在哪儿玩泥巴呢!拿他就想威胁本王?”

    “——做梦!”

    阴恻恻地吐出这二字,他蓦地松开手,将师辞往后重重一推,冷眼看她软绵绵地瘫倒在地。

    “要么,按本王说的去斟酒,”纪允平俯睨她,目光如刀寸寸割在她颊侧,“要么,本王先送你上路,再把清坪坊一百一十八口人一并送下去陪你。你若耐心些,在地底下与你的情郎再会也不是不可能。”

    看着师辞苍白却倔强的神情,他最后说道:“你且看本王敢是不敢。”

    话落,纪允平踢开挡路奴才,拂袖而走。

    可当推开门,脚步声却意外地停了下来。

    师辞撑着地抚住颈项大喘气,察觉到异样,艰难地抬眼看过去,却意外与一张童稚俏脸对上了视线。

    来人虽身量幼小,可那目光却并不似她那般年纪该有的单纯。

    师辞微怔,就见纪允平一改先前厉色,好声好气道:“殿下怎么到这儿来了?”

    说着话稍侧一步,似不经意般分隔屋内外,断开两人相交的视线。

    之后夸张地“哟”了声,关心说道:“殿下衣裳怎么湿了?”立马吩咐家仆,“快到陶侧夫人那去取身公主能穿的衣裳来。”

    公主?

    师辞听闻称谓,心中一惊。

    这小姑娘竟然就是东羲公主?

    观纪允平待其态度,眼下应当还是她颇得圣宠之时。

    可前世,这位公主的结局却并不好,一夜之间失了父宠,之后便很少再能听说她的事情。

    师辞最后一回听闻她的消息,是东羲公主及笄后不久,道彰帝随意给她许了户不高不低的人家要她嫁,她不愿,于静心殿门外长跪不起,雨打风吹也没能动摇道彰帝的决心。

    旁人无以得知她失圣心的理由,师辞却是知道的。

    那时归遇还未逢难,那一日他沉着脸回府,她问他怎么了,他便将东羲的事与他们曾经的渊源说与她听。

    毕竟也曾真切地有过一时兄妹情谊,哪里能做到无动于衷。

    他理所当然地为她痛心,为她不值。

    可那时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无转圜余地,到了也只能化作一声无力的长叹。

    算算日子,还不到转折那事发生的时候。

    虽不是迫在眉睫,却也还是尽早防范规避为妙。

    来不及细想,那头听得东羲娇声抱怨:“都怪我这侍卫糙手糙脚的。”

    说着单指拈起那处裙摆,告状似的说道:“王叔你瞧,都把糖水泼东羲身上了!”

    话是这样说着,却不见对身边低眉顺眼的侍卫发作半点。

    公主身边的人,便是犯下大错也轮不到他们这些外人来惩处。

    这点数纪允平心中还是有的,笑道:“殿下莫恼,还是尽快将湿衣换下,免得着凉。”

    闻此东羲似乎阴雨转晴:“说的也是,还是王叔豁达!”

    上一刻还在与纪允平言笑晏晏,下一刻却猝然转了话锋,“不过......”

    径直越过纪允平走到师辞身边,她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师辞颈上被掐出来的指印红痕,师辞茫然与她对视,却见她忽然安抚一笑。

    师辞这才惊觉,方才她摸她脖颈的那几下,似乎合的是个归字。

    东羲又转回身面向纪允平,捧着一张天真的脸,说着仿佛是关心的话:“方才见王叔面色不虞,容东羲多嘴问一句,可是这位姐姐做了错事惹王叔不高兴了?”

    纪允平正恼没拦住她,闻言神情一僵,随口敷衍:“小事罢了,殿下无需挂心。”

    东羲却摇摇头,人小鬼大地说道:“既是小事,想来也是无心之过。东羲先前观得姐姐惊鸿一舞,甚是喜欢,眼下又恰好走到此地遇此情景,这约莫就是......就是......”

    她佯作忘了词句,苦恼地转向温溪求助。

    温溪立刻递话上前:“殿下,缘分。”

    “对!”东羲高兴地一拍手,“就是缘分!东羲与姐姐间的缘分!”

    这主仆两个一唱一和,看起来,似乎有要多管闲事的意思了。

    纪允平心中涌起些不好的预感。

    “殿下......”

    他刚才拱手出声,不想东羲根本不给他说完的机会,当即不满打断:“我话还没说完呢王叔!”

    前一刻还面上不快,后一刻却又甜甜笑了。

    忽晴忽雨,像极了想一出是一出的无忧稚子:“左右姐姐在王叔这儿尽惹得王叔生气,倒不如就让东羲把姐姐讨了去,当算东羲尽一尽孝心,为王叔分忧解难了,王叔您说是不是?”

    说的是在问纪允平的意思,做的却根本不是这回事。

    给温溪递个眼色,温溪立刻上前,把师辞搀起来,径直扶到了东羲身后。

    今日出宫她走的不是明路,明面上身边只跟了一个温溪,可公主之尊,出行暗处又怎会无人。

    便是行明抢之举,他也拿她没有半点办法。

    说话做事到如此地步,纪允平哪里不知道今日这公主殿下是铁了心要出头。

    事已成定局,再多阻拦也是无用。

    他暗里咬牙,勉强撑出些笑意:“殿下好意,本王自然不好推拒。只是殿下大概不知,此女与归遇归都督或有些渊源,殿下想要人,是否也该问一问都督的意思?”

    东羲故作惊讶地“咦”了声,“行朝哥哥?”

    而后又好似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行朝哥哥那儿东羲自会去说,他最疼东羲了,定不会怪罪你我。嗯......姐姐的伤东羲也会守口如瓶,不会向行朝哥哥透露半句,王叔您就放心吧!”

    三两句话将他的原意完全歪曲,这下反倒成了他还得承这小公主的情。

    纪允平险些气出一口老血,索性闭嘴,不再张口了。

    东羲见状,颇为自得地朝师辞挑了挑眉,师辞明白此番多半是她与归遇商量好的,回以感激一笑。

    东羲也笑了笑,继而蹦蹦跳跳到纪允平身边,又假装乖巧道:“王叔不说话就是同意啦?那东羲可就带人走咯?”

    纪允平实在笑不出来,别过脸,半个字都不想多说。

    适巧这时被纪允平派去给东羲取衣裳的家仆回来了,东羲便上前牵住师辞的手,拽着人径直离开去换衣裳。

    而等师辞走过纪允平身侧时,他却忽又说了句话,字字恶意:

    “若嫌归遇死得不够快,你便只管在他身边。”

    师辞愕然顿住脚步。

    迎上她不敢置信的目光,纪允平笑得阴森,语调也令人毛骨悚然:“本王等着看,你这道催命符......多久能置他于死地。”

    师辞当真慌了。

    毕竟前世,的确是她去到他身边后不久他就出了事。

    听闻他的死讯之初,大悲之下无助彷徨的她怨恨过许多人,挑起战争的鸪梁与槐北、令他领兵出征的道彰帝......

    她却从未想到过这种可能,可能她最该恨的那个人,是她自己。

    诚然纪允平的话不能尽信,可是......万一呢。

    万一真的是她给他带去了不幸。

    万一真的是她......

    害他惨死。

    害他连一具完整的尸身都难以拼凑。

    眼前隐隐蒙上泪雾,师辞浑身发颤,心中一片荒芜。

    可她还是强迫自己冷静。

    一吸气,抬眼,强撑镇静道:“王爷说笑了,今日施恩之人乃是公主,日后师辞必将侍奉公主左右以还今时恩情,又与都督大人何干?”

    尽管面上装得沉静,手心的濡湿却将她纷乱忧愁的心绪暴露无遗。

    东羲感受到了,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似在传递勇气:“可不是?姐姐如今是东羲的人了,与行朝哥哥再无瓜葛。”

    “王叔可莫要再记错啦,不然东羲会不高兴的。”

    这回说完没再停留。

    东羲强硬地拉着人离开,令温溪取过衣裳,便没要王府下人跟着。

    寻间屋子更衣。

    东羲心智再成熟身量上也还是个孩子,况且在宫中服侍她的宫女千千万,哪里有要她操心更衣的时候,眼前这里一层外一层的,可将她难得够呛。

    师辞见状自觉地接手过来,替小公主一层一层有序地穿好。

    为了方便动作,她单膝跪了半边,如此得以让东羲清晰地看到她面上的神情,丢了魂似的,眸间又无神又无望。

    东羲自然知道她是在为汝阳王说的那几句不知真假的狠话忧心,本想说些什么稍作安慰,可一想到她们尚还处在别人的地盘上,隔墙有耳不是危言耸听,到底是把话咽了回去。

    等换好衣裳,东羲让师辞复又蒙面,牵着她到宴席之上大摇大摆晃了几圈,这才拉着人出了汝阳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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