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辞被带到泠心亭。

    汝阳王府极尽华美，乃是照着皇家别苑采漪园的格局建成，后院东西侧由一片浅湖隔开，唯一的衔接就是一道长长的廊桥。

    泠心亭建在浅湖中央，四面环水，形状不同于一般的湖心亭而更阔些，顶上嵌了块奇型太湖石，远看如同一条破渊黑龙，盘踞水上，呈冲天之势。

    纪允平正侧卧着，脚下伏有两个美妾，正娇娇地为他揉腿，纪允平却不耐地将两人推开。

    一双酒色浊眼紧紧盯着桥上亭亭袅袅走来的人，看着她穿越长长廊桥到他身前。

    来之前，师辞被嬷嬷们依着汝阳王的喜好一通妆点，可谓盛装而出。

    一身粉霞锦绣团花曳地长裙，肩上再披一层淡桃粉双蝶薄烟纱，举手投足间，双蝶就像在满园繁花中翩翩起舞。

    而当她停下脚步，双蝶凝在肩头，露出个柳眉不描而黛，绛唇不点却嫣的娉婷美人来。

    “好！”纪允平突然哈哈大笑，一扫久等的燥火，满目欣赏，“好个绝世无双的美人！”

    师辞低着头，肚腹直犯恶心。

    直到纪允平移开他缠黏的目光，她方才松了口气。

    身后嬷嬷推了她一下，提醒她赶快给王爷请安，师辞却恍若不察，只管安静地站着。

    纪允平一看她这模样，当然知道她心中不愿。

    可他后院里不说三千，百余人却是有的，其中又有几个是一开始便愿意的？他根本不在乎。

    若非昨夜那酒后劲实在太大，他定要立刻好好教一教磨一磨这倔性子的美人。

    只是......教磨也不止有那一种法子不是？

    “本王昨日见你踏水起舞，着实动人，”纪允平不阴不阳地笑了下，移目到湖面冰层上，捻着胡须妖声怪气，“就是不知若这水凝成了冰，你是否还能舞得同样惊鸿？”

    侍从立刻会意，和道：“师辞姑娘，请吧。”

    师辞心中微动，侧目看了眼冰面。

    果然是同前世一模一样的戏码。

    前世那时，起先她故意舞得粗糙滑稽，却被汝阳王一眼看穿而拿清坪坊威胁她，她无计可施，只能认真起来。

    然后便看到了纪允平愈发兴起后如狼的眼神。

    不曾经事不代表她什么都不懂。

    那时她毫无底牌，几乎不可能从他手中逃出去。

    为了免受折辱，她借舞步寻到一处原就有了裂痕的冰面。

    而后决绝地，一脚踏穿。

    她并不会水，是当真存了死志。

    冬水刺骨，那种绝望她至今仍记得。

    身上繁重的衣裳浸了水后仿佛有千斤之重，拽着她不断下沉。冰水无穷无尽地灌进她的口鼻，渐渐地，四肢开始麻木，胸腔由痛转向无感，终而在无边的恐惧中，失去意识。

    她当然没死成，可在水中泡得太久，被救起后就发起了高热，整个人烧得糊里糊涂邋邋遢遢，却也因祸得福，到底是躲过了那时一劫。

    尽管后来她被太医断言因着这回伤了根本，往后在子嗣上恐怕艰难，她也一点都不后悔。

    可现在不同了，她远不到走投无路的境地，便也无需用自戕这种下下之策。

    师辞隐藏于广袖中的手紧紧握住折扇，稳了稳心神，移步到了冰面上。

    纪允平最会享受，府中最不缺的就是能歌善舞的姬妾。

    他往旁边一瞥，侍从便会意退下，再来时将琴筝笙箫与各色乐姬全数带了来。

    几位乐姬显然时常相和，两两对视一眼，乐声便丝滑地流淌开来，纪允平似是兴致高了些，人坐正，凝着笑望向冰上。

    师辞却不愿往亭中浪费半点心思，兀自屈腿倾身，只当继续昨日不曾考完的舞课。

    她的舞技已然炉火纯青，每一次跳跃都如游云般轻盈，却又柔中带刚，像亟待涅槃的凤凰，只等一场烈火，予她一回浴火重生。

    乐声鼓点至密之时，有如鸾回凤翥，一舞惊鸿。

    纪允平不知不觉中看入了迷，不由站起身向前走几步，想要看清美人的脸，可是——

    一把鎏金折扇蓦地挡在了花月容颜前。

    他先是不悦地拧起了眉，可当看清那扇上纹理，却是如同被雷击中了一般霎时清醒。

    “停！停！”几乎有些气急败坏地喊停。

    所有人被他突兀的声音拉离似梦似幻的美景，颇是懵怔地看向声源。

    纪允平阴沉着脸，浑浊的眸子里尽是阴鸷，连带着说话声都阴恻恻的：“你哪儿来的这扇？”

    他越恼怒师辞便越有底气，闻言浅浅勾勒出一抹微笑。

    她直视纪允平的眼睛，一字一顿答道：“归都督所赐。”

    尽管心中已有猜想，但听闻她亲口确认，纪允平怒极，指着师辞骂道：“贱妇！无媒苟合你还真敢说！”

    这一番指责，不知道的还以为说这话的人是什么守礼知矩的。

    师辞险些笑出声来，收扇的动作缓而又缓，生怕谁人看不清似的。

    她低下头，佯作为难：“承蒙王爷厚爱，民女不胜感激。然归都督与民女相识已久，王爷这般...只怕...…”

    师辞说话向来不缓不急，似轻风拂荷，似清泉击石，甚是动听，可在此刻的纪允平听来，却是怒从中来。

    但盛怒之下，他又离奇地冷静下来。

    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难怪一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的归遇会突然插手管他的事，原来症结竟是在这儿......

    早上听幕宾说起兵马司那头的消息时，他还为此心慌了一下，毕竟归家作为世代天家近臣，归遇突然对他发难，难说背后有谁的授意。

    眼下看来，兴许是他想多了。

    如果只是为个女人，那可就好办多了.......

    这么想着，纪允平平静不少。

    再看向师辞时目中虽有可惜，但到底是少了令人生厌的急色。

    只是急色虽无，垂涎仍在。

    “可惜了你的这张好面孔……”话说到一半，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地一愣，而后正色盯着师辞的脸直看半晌，若有所思。

    良久，他笑了笑，说道：“倒是本王的不是了。”

    “既你二人情投意合，本王也不愿拆人姻缘，”纪允平复又坐下，揽过一个美姬狎昵地捏上一把，直把人引得娇笑连连方才继续说，“不如这样，本王与你打个赌。”

    不等师辞应声，自顾自说道：“明日世子生辰宴，只要归都督现身，本王便将你毫发无伤地送还给他，如何？”

    京中谁人不知归遇其人从不愿赴此类多是人情往来的宴会。

    师辞心道纪允平果然对她的一面之词并不尽信，虽暂时让步却仍虎视眈眈，还要再借明日生辰宴试一试她在归遇心中到底有多少分量。

    可惜，这个赌，纪允平输定了。

    他一定会来。

    师辞心下一松，福身道：“多谢王爷。”

    美人在前却只能看不能碰，纪允平心仍痒痒，索性眼不见为净，不再看她而一挥手道：“你且回院里去吧，明日本王自会使人唤你。”

    师辞已经达到了目的，闻言不多停留，即刻告退。

    可走在回去的路上，忽然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劲。

    事情进展得未免太过顺利了些，依纪允平的性格，不应该。

    快要下桥时，她下意识回头往泠心亭看了眼。

    隔着不近的距离，师辞却能明确地感知到纪允平正在看她，那是一种极其不怀好意的目光。

    师辞蹙着眉头收回视线，心中忽地生出些惶然与不安来。

    *

    陆无缄随绪言来到靖国公府。

    归遇正等在乐善堂。

    他一整夜没睡，眼睛多少有些酸涩，便阖着眼缓缓揉捏着眼圈周围。

    “什么大事？这么着急找我？”陆无缄迈过门槛，丝毫不见外，随意找了把椅子坐下，大剌剌地问道。

    归遇睁眼看过去，也不绕圈子，径直问：“倘若昨天没有那个插曲，我不欠你人情，你预备如何说动我去那一趟？”

    陆无缄自己倒茶的动作一顿，纨绔气竟然转眼间清空。

    咽了口沫子，他从衣襟里摸出一物，手握拳挪过去。

    直送到归遇眼前，方才缓缓展开五指——

    一段陈树枝正静静躺在他掌心。

    归遇垂眸看着那节树枝，眸光晦暗难辨。

    神游片刻，却是倏地抚面笑了。

    陆无缄也笑，收回手，万分珍视地将它放回身上：“就知道你不会忘，你那节呢？还在不在？”

    “自然。”归遇轻声道。

    陆无缄抻直了腿，仰面覆手在额前道：“令颂哥当年把一根树枝一分为三，他一段你一段我一段，说这是我们三人间的信物，若哪一日见到了......”

    “若哪一日见到了，”归遇接过话音，声极低，“不相问不相疑，必助之。”

    听他主动接下去，陆无缄侧目看了一眼归遇。

    其实归逶的原意，基于一个前提，那就是当初那个他们三人主将副将军师齐征的设想成真。

    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很多时候转机就在瞬间，于是他们便有了如此见信物不问不疑相助的约定。

    可惜造化弄人，主将先一步而去，副将或许一生都不会有上战场的机会，而最不喜杀戮的军师，如今却扛起大梁，成了那个孤军奋战的主将。

    他知道这样东西拿出来，势必会勾得他们二人共同想起往昔今朝而难免伤感。但汝阳王作恶多端，不除他大尧难有安宁之日，他犹豫过，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拿它当底牌。

    尽管终是没用上，但归遇眼下既然问了，他便不会说假话。

    一阵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归遇垂眸轻笑，自语道：“果然拒绝不得。”

    话音刚落，又问：“我依稀记得当时我说当夜就去时你有些诧异，那么依你原有的计划，预备何时？”

    陆无缄虽有些不明白他事后再问这个有什么意义，但如实答道：

    “明日，汝阳王世子的生辰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