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

    阙台歌舞升平,胭脂水粉香满楼,上首坐的是太后娘娘谢钰,下面妃子依次排开,然后才是小辈。能坐在太后旁边的,自然就是生辰宴的主角谢承。

    马上弱冠的谢承看上去比前几年高了,也许是内务府绣房忽视惯了,看上去倒更像是随意选了匹哪位皇子不要的料子,上头的仙鹤针脚粗糙,纵使浅金色底纹也能看出敷衍,华服也是不合身,袖口处比胳膊还要长出一截来,只得时不时向上提起,依然显得他孱弱不堪。

    太后并非看不出来,不过是不想管这些闲事罢了。她老人家信佛,全程对此视若无睹,不然也不会允许手下对谢家嫡长孙这般懈怠。

    即使是白日里,红砖绿瓦处也挂着几盏八角宫灯,随春风在檐下摇晃,琉璃塔隔水相对。太后也是大手笔,把谢承的生日宴定在阙台,四十八级汉白玉石阶上,每一层都摆了对琉璃盏,对外以彰显“重视”,毕竟来参加的依旧是宫里那些人,朝中重臣与命妇仅能靠耳闻,又有谁知道这谢小世子过的是什么日子呢?

    这边崔翊还沉浸在不是噩梦是前世的震惊中,揉了揉自己的脸,她不过是想要让国家更好,想要同男子一样步入朝廷,希望建功立业而已,为何却落入陈贤的套路中,她能步步为营,在陈贤眼皮子底下把持朝政,最后竟将希望寄托在满口胡话的敌人身上。这是被人夺舍了吧。此刻的她十分懊恼,恨不得穿越到另一个自己身上,撬开她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

    崔翊怀着这样的心情,沉郁地来到阙台。周遭的丫鬟看见她,尤其是这种表情,更是不敢惹,纷纷规矩行礼,唯有太后身边的李嬷嬷笑着迎了过来,将她往位置上引:“殿下总算来了,太后娘娘都念叨了您好几次,谢小世子也不停询问您到了没有。若是您再不来,恐怕都派人去寻了呢。”

    崔翊抬眼,淡淡扫过李嬷嬷,她毕竟是太后身边资历最久的人,也不好得罪,于是疲惫苍白的小脸上挤出一抹笑:“多谢皇祖母关心。只是昨夜做了噩梦,今日总觉得精神不济,耽误了些时辰。待宴会结束后,便亲自前往建章宫向皇祖母陪不是。”

    都是些客套话,她都说休息不好了,李嬷嬷哪里真敢以太后的名义计较,不过就是仗着年纪大自称长辈训诫几句罢了,连连摆手:“若是叫太后娘娘知道了,得心疼坏了。您呐,可是长身体的年纪,还是休息更妥当。”

    崔翊场面话也说完了,她浅浅打了个哈欠,李嬷嬷也识趣地退回太后身边去,凑在太后耳边小声嘀咕着什么,太后目光灼灼地盯着崔翊看了会儿,随即过来几名面容姣好的宫女给她端来些开胃小菜,崔翊执杯与太后遥遥相对,以示敬意。

    崔翊坐在小辈的首位,她来时便引得众人纷纷侧目,谢承坐在太后身边,更是将她的小动作收入眼底。他墨玉般的眸子从崔翊身上淡淡飘过,随即收了回来。崔翊也感受到了,只是她不敢抬头。

    他一向清冷如玉,不争不抢,拒人千里之外。可唯独她临死前的最后一眼,能够感受到谢承藏在凛冽之下的爱意,炽热湍急。她分明只是想利用在朝廷上获得重臣支持而已,而他的真诚却令崔翊无处遁行。她不知情从何处而起,眼下国家风平浪静之下的汹涌更不敢让她耽于情爱。

    谢承自然也感受到了,他落寞地垂下眼睫。昨夜做了个很长的梦,他知道那是真实发生的,梦中他亲眼看着爱人一家沦落,被囚深宫,毒发身亡。他也知道那份令他贪恋的温柔是假,可他甘之如饴。如果他阻止了这一切的发生,是不是能像恋人那样在一起?

    二人各怀心事,无精打采地看着亭台水榭中间那群不知国事的舞女,就连崔靖几次开口都被谢承忽视了过去。

    太后也看出不对劲,露出一副自认为和善的微笑,看向左手边的谢承:“平日里你与铮铮见了面就跟说不完话一样,怎么今日这么沉默?是吵架了?”

    崔翊正同一只樱桃作斗争。骨瓷盘中颗颗鲜红,可那玉箸今日却不听使唤,任凭她怎么夹都夹不住,眼看没人注意,她正欲伸手捏一枚送入口中,太后冷不丁一声“铮铮”叫得她浑身一颤。

    铮铮这个名字,还是父皇取笑她时开玩笑得来的,慢慢就变成了她的闺名。分明昨日同太后娘娘请安时还听见这个称呼,今日入耳,却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她伸出去的手攥成了拳头,小小一团,讪讪地收了回来,尴尬一笑,目光随着太后的声音看向谢承。谢承故意与她错开视线,他似乎也看到了崔翊的小动作,于是也攥了拳头掩唇轻笑。

    “回太后娘娘的话,臣受宠若惊,因此昨夜辗转难眠,今日有些害困。”谢承礼仪周到,恭敬作揖,说话滴水不漏。崔翊低着头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面容苍白,眼下乌青一片,确实是熬了一夜的模样。只是不知,他昨夜究竟是受宠若惊,还是同崔翊一样,一梦一生。

    “你和铮铮还真是好友,连做梦都能心意相通,敷衍老身的理由是一模一样的。”太后这话似是有意点鸳鸯谱一般,坐下的人皆心知肚明,崔翊继续盯着谢承,她不相信他听不出来太后的言下之意,可竟然不做反应,别是在这之前就起了别的心思。

    “母后净爱开玩笑。铮铮是顽劣惯了,爱胡思乱想,哪里比得上谢小世子重规矩呢。”不等崔翊开口,萧皇后率先替她撇清干系。她最不希望崔翊与谢家通婚,若是能将崔翊送进萧家,那这四大家族说不定能博一席之地。崔翊虽说对此表示不情愿,可能有人跳出来替她辩解一二,也是省下口舌。

    “皇后娘娘谬赞。殿下芒寒色正、昆玉秋霜,臣怎配与之相较。”谢承泠音传来,又是拱手作揖,崔翊闻言也看去,被他指尖吸引了目光,堪比美玉无暇,莹润洁白。她一时失神,仿佛时间在此刻凝固,盯着看了半晌,猝不及防撞入一双带着探究和打量的乌眸里。

    他那眼神深不可测,不带一丝温度,清冷的可怕,让崔翊脊背一阵发凉。他到底知不知道她梦中的事情?梦里的谢承全心全意相信崔翊,可这里面只有利用,她不敢赌谢承到最后知不知道这些事情,更不敢赌现在的谢承还是不是那个天真正直、芝兰玉树的贵公子。

    崔翊慌忙收回视线,方才想到前世,更想起了让她“回来”的那个人,国师。只是国师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能寻到他的除了天家,只剩下太后了。她挤出一副作难的模样,讨好般地对着太后笑道:“皇祖母,儿臣今日总觉得这个梦境意有所指,只是寻不到师傅来解,您看,不如……”

    “可以。玳瑁,派人跟国师传个话,就说是老身让她去的,请国师指教一二。”李嬷嬷爽快的应下,太后微微抬起眼皮,又慢慢阖下,枯老、布满皱纹、青筋略突的手端起茶盏,送到嘴边。

    崔翊甜甜一笑:“多谢祖母!”她一面说着一面起身,作势将要向太后再度举杯。正巧她身侧婢女俯身倒茶,变故只在一瞬之间,二人撞在一起,婢女手中的热茶系数倾洒在崔翊那孔雀蓝织金绣裙上。吓得婢女跪在地上连连求饶:“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

    崔翊尖叫着向一侧躲去,又伸手欲扶起,只是在场的各位似乎都误解了,还以为她气急败坏之下要动手打人,顿时引得萧皇后厉声呵斥。

    “铮铮!”她生怕崔翊做出什么不合身份的事情,崔翊也一个头两个大,忘记了现在的她还是那个刁蛮任性的娇娇公主,在场的陈妃等人皆是一副看笑话的表情。

    崔翊满脸不高兴,撒娇道:“母后,我就是想扶起她来、扶起她来。”说着便将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搭在婢女的小臂上架起来。婢女此刻怕极了,几乎都要抖成了筛子,她早已眼含热泪,此刻怕是连临终遗言都想好了。

    崔翊幽幽叹气:“本宫又不是什么吃人的精怪,你也是一时失手,本宫不会追究的。你先下去吧。”

    “是,多谢殿下。”这婢女说完,便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她余光扫过萧皇后的衣袂。

    萧皇后又温和起来,仿佛方才厉声失态的不是她一般,面上是慈母的温柔。“青云,你带铮铮去后殿换身衣裳。虽说这春暖花开,可身上沾了水,到底容易着凉。”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崔翊脑中一闪而过,却捕捉不到,她连忙起身行礼,然后跟着青云离开宴席,向后殿走去。

    路上青云边走边同崔翊道:“这新来的丫鬟毛手毛脚,不慎弄脏了殿下的衣裳,幸好皇后娘娘有先见之明,命奴婢多准备了几身。哦,对了,这是娘娘亲自去卧佛寺求来的香囊,说是带身上能辟邪。”青云说完便从怀中掏出来一枚藏蓝色并蒂莲荷包,递到崔翊面前。

    崔翊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只是面上不显,笑吟吟接过来揣回怀里。“是,母后送的东西,本宫要好好珍藏起来。”

    青云见她收下,只在心中暗自祈祷,求她不要怪皇后娘娘,娘娘也是为了大家好。

    再向前走了几步,青云却突然捂住小腹,面露难色。崔翊见状,知道逃不了,于是顺着她的模样演了下去:“姑姑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不慢殿下,奴婢昨儿贪吃,一不小心吃坏了肚子,眼下有些内急。”青云低声说着,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崔翊体贴入微,忙过去搀住她的胳膊:“那可怎么是好?不如姑姑先去解决自己的事情,本宫自己走吧。放心,本宫不会告诉母后的。”

    “那可真是太感谢殿下了。奴婢、奴婢先行告退……”青云边说着便向另一方的超手游廊走去,行色匆匆。崔翊在心中嗤笑,无非是想让她和不知道谁家的公子共处一室,被“捉奸在床”罢了。但这一出好戏,少了她,还怎么继续呢?

    这么想着,她推开了面前那扇半掩的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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