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政使大人是好官

    文帝九年,成京的秋色萧索而逼仄。

    晨钟浑然传至此间,初缕日光渐亮,值守的小太监甫推开宫门,便见一辆朴实的马车停在门口,显是已经等候多时。

    小太监赶忙提了灯笼上前,车帘下的木牌摇晃着,微光下隐隐现出“通政使”三字。

    秋风忽带上了冷意,小太监抖抖索索打了个寒战,退回半步俯下身去:“见过通政使大人。”

    昏暗中,他小心翼翼斜觑一眼,摇摆的车帘下露出一角绯红色官袍,心知今日怕是又有朝中大人要倒霉了。

    “嗯。”车中传来一声沉闷的应答,听着一反常态的不太精神。

    小太监抬首起身,招呼着守卫让开路去,赶车的清秀侍卫朝他点头致意,随即驱车入了宫门。

    身旁同僚低声议论:“也不知道是哪位大人不开眼,得罪了蜀大人,逼得这位祖宗一大早来见陛下。”

    “嘘!”小太监面色不虞,左右张望几下,方才低声呵斥,“通政使大人此时进宫,必是大事,没有咱家妄议的份。”

    他抬起头,正见两侧宫墙深深,阴影逼仄地笼罩着远去的马车。

    “况且,傅公公说过,通政使大人是好官,是陛下看重的人,和别人都不一样。”

    车辙沉沉碾过陈旧砖石,转过一个拐角后停下。

    赶车的春澜把住缰绳,回头撩起车帘,“大人。”

    东方微白,几抹晨光落入车中,映出一身绯红之人凝眉沉思的侧脸。

    同车内随侍的秋银对视一眼,春澜轻声低语,“姑娘这么早入宫,可是要去鸣凤殿寻陛下?”

    半月前孙太后忽发重病,近日更是每况愈下,颇有撑不到年关的架势,文帝便自栖天殿搬来了鸣凤殿,贴身侍奉汤药。

    “就怕不止本官要寻陛下。”

    车内之人回过头来,正是北襄通政使蜀夔。

    她眉间的肃色许久未见,令春澜面色一凛:“大人此言何意?难道是那兵马司指挥使齐秦词有异?”

    朝日逐渐亮起,蜀夔终是下了决定,棕粉覆着的脸上一双明眸灼然。

    “春澜,你寻个由头留在宫门附近,若见到齐秦词或任何兵马司的人,不论他们以何借口入宫,皆依此言行事。”

    将春澜招来,蜀夔低声耳语几句,一霎将她惊得脸色煞白,紧紧握住了蜀夔的手。

    “姑娘,此事太过危险,请您将秋银留在此处,让属下同您一道吧!”

    蜀夔摇头:“你识得兵马司的人更多,自是你留下最好。”

    她回握住春澜,目光坚定,一如七年前女扮男装踏入成京时。

    “放心,我既有猜测,亦自有对策,断不会轻易陷入险境。反而是你,更需小心些。”

    踌躇再三,春澜方才将手中缰绳递给秋银。她跳下车辕,回首朝蜀夔一揖。

    “大人所嘱,春澜必定完成,也请大人保重!”

    蜀夔点头,待春澜的背影消失后,方缓缓放下车帘。

    “秋银,往北,先去寻禁军统领!”

    同样觉察了事态的紧急,秋银默然将车驱得飞快,不过二刻,二人便赶至皇城内禁军驻处。

    天已大亮,秋银掀开车帘,才刚扶出蜀夔,便听得上方传来冷笑。

    “哟,这不是陛下眼前的大红人吗,怎的赏光来我禁军府衙了?”

    微煦的晨光中,一抹黑影正仰躺在屋檐之上,手中把玩着出了鞘的短剑,剑刃在寒风里泛着冷光。

    是禁军统领钱藏青。

    没有心思同他争执,蜀夔踏下台阶,开门见山朗声道:“钱大人,陛下恐有危难,请速集千骑禁军至鸣凤殿救驾。”

    险些从屋檐上摔下来,钱藏青坐起了身,望着这个语出惊人的通政使,面色黢黑。

    “蜀大人,妄言谋逆之事,是要杀头的!”

    整整官袍,蜀夔仰头直视钱藏青。

    “即便钱大人与本官素来不和,本官何至于拿此事戏弄你?事态紧急,请钱大人即刻下令!”

    她面上敷了棕粉,伴着严肃的面色显得凶神恶煞。钱藏青心中微虚,把玩着的剑亦入了鞘,右手禁不住摸至腰间。

    他忽然想起什么,仿佛捉住一根救命稻草,面色猛地一松:“不可能!自陛下搬至鸣凤殿,宫城巡逻人数和班次都翻了倍,有任何风吹草动必能第一时间知晓!况且……况且宫城中哪有此等力量,能与我禁军抗衡?”

    愣头青!

    见他陷入高超的自我说服中,蜀夔简直想夺过他的剑鞘来敲他一下!

    当初陛下为何要借她的手提拔钱藏青?他无来由地恨上她不说,遇事还呆头呆脑不懂变通,活生生一个傻子!

    她深吸口气,指着鸣凤殿的方向,努力压着的音调都隐隐颤抖起来:“若是兵马司呢?”

    “什么?”

    钱藏青一愣。

    “齐秦词手下的兵马司,可能与你的守军抗衡?等钱大人知晓方做准备,一切就都晚了!”

    她话音未落,屋檐上的钱藏青猛地站起身来,一脸错愕地盯着天边。

    鸣凤殿的方向,爬起的半轮朝日旁,一股浓烟滚滚升起,直将钱藏青的脸色唬得煞白。

    他抖抖索索扯下腰间口哨,放到嘴边一嘬,尖锐的哨声瞬间响彻了禁军府衙。

    身着盔甲的人陆续从衙内奔出,黑压压的一片开始在衙内集结,然而再黑也黑不过蜀夔的脸。

    ……早知道就不必抱着能说动钱藏青的心思来此,直接在鸣凤殿等他罢了。

    好在提早安排了春澜这一出,否则今天真是要折在钱藏青手上!

    蜀夔咬牙切齿地卸下马的缰绳,一旁的钱藏青虽还在怔忡,仍旧尽忠职守地拦住了她。

    “蜀大人,宫内纵马乃重罪……”

    然而她充耳不闻地上了马,一扬马鞭往鸣凤殿驰去,惟留下沉沉余音——

    “钱大人,若还想要你的脑袋,便带着禁军速来!”

    甫至辰时,鸣凤殿外异常死寂,兵马司指挥使齐秦词杀至此处,第一回遇到了些许阻力。

    新日灼灼,鸣凤殿百步阶上,一抹绯红傲然独立,阶下数千人恍若无物。

    一尘不染的耀眼石级上,蜀夔悄然将颤抖的手背到身后。

    “此乃圣驾与太后休憩之地,再往前一步,休怪本官不客气了!”

    台阶之下,齐秦词偏头对身旁人低语:“三品通政使蜀夔……”

    哦?齐秦词在政事上向来愚钝,今日犯此大错,就因此人教唆?

    蜀夔不动声色觑向那病秧子,但见他被齐秦词虚虚搀着,面色惨白,垂首低眉模样如弱柳扶风。

    她冷冷一笑,横眉相讥:“齐指挥使,陛下将五城兵马司相托于你,你便是如此统辖的?若你今日谋逆成功,要让谁取而代之呢?是你身旁这个病秧子吗!”

    她已经让秋银带钱藏青入了殿内,只要多拖半刻,他们便可将陛下带至安全之地,千骑禁军亦能赶到此处!

    闻此明讽,齐秦词险些失了理智:“大胆!你竟敢出口污蔑端……”

    那病秧子勉力直起身,打断了齐秦词的怒喝。

    他抬眸望她,冷容溢出一丝苦笑,颓然目光直落入她眼。

    那注视似来自已死的魂魄,在看另一名濒死之人,伴着他苍白的了无生机的残躯,看得蜀夔毛骨悚然。

    为官七年,便是御前奏对、冒犯天颜之时,她亦未曾有此般感受!

    蜀夔定下心神,睥睨着病秧子,沉声冷笑。

    “不过区区宵小,也妄图在本官眼皮底下谋逆!”

    她的话似是见了成效,病秧子眼中的死寂骤然掀起波澜。

    不可置信的诘问和怒火,未加掩饰尽数落在她身上,仿佛她犯下了什么滔天罪恶一般。

    “你个忘恩负义的狗官!”齐秦词再忍不得,长刀铿然出鞘,将将冲上来时却被病秧子拦住了。

    病秧子自袖间伸出的手背青筋毕现,他冷然将目光收回,转头对齐秦词说了什么。

    尽管他侧着头,蜀夔依然清晰见到,黑色的血缓缓自他唇边涌出。

    他勉力抬袖横在唇边,粘稠的、不尽的黑血瞬间染透了那白色锦袍,滴落在明亮的地上,亦敲在蜀夔疑惑的目光里。

    齐秦词面上骤然浮现出悲怆之色,抬起手中剑来,越过蜀夔指向鸣凤殿——

    “杀!”

    所有人一同吼叫起来,人潮伴着震天的杀声一霎朝她逼近!

    五十步!

    本能险些将蜀夔逼退,然而她念起殿中仍有重病的孙太后、许多无辜的太监宫女,硬是立定在了石级之上。

    钱藏青这人,平日天天吹嘘自己的禁军训练精良、集结迅速,她便信他这一回!

    三十步!

    刀刃上的日光明亮落入她眼,蜀夔想象着刀剑刺来的场景,感觉周身血脉皆凉,僵劲不已。

    妄图转移思绪,她将视线移到那病秧子身上,却见他垂睫攥紧了长剑,勉力向前走着。

    一步一步,每个脚印皆印下血泥。

    十步!

    齐秦词已至石级之前,见她没有退让之意,对着鸣凤殿怒喝起来。

    “宋修远!你个假皇帝!出来!躲在臣子身后算什么本事!”

    殿内无人回应。

    风声皆寂。

    横亘于叛军与殿门之中,惟余蜀夔一人,并她一袭绯红官袍。

    她垂眸深吸,静待下一刻他们冲上来将她碾碎。

    不曾想齐秦词回望一眼,只冷声道,“蜀大人,他不愿见你死,请你让开。”

    让开?

    十六岁那年,她以玉笏换了红妆,为着一个心愿,汲汲营营一路,见了多少波云诡谲刀光剑影,至今从未让开过。

    蜀夔轻笑,握紧袖中银簪。

    “臣子死国死君,本便天经地义。若有人不愿见,请他闭眼便是!”

    同僚数载,虽交集不多,齐秦词亦对这名通政使的执拗早有耳闻。他不再勉强,只扬动手中长刀。

    数千人步伐生风带起尘沙,蜀夔闭上眼,脚步仍如竹笋般钉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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