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景宫第一景为瀚海沧溟，其中星河倒转，云雾奔涌，山石无色。太上老君与元始天尊坐在水云浩渺间对弈。

    度厄真人跑到东方去了，试图把死去的太一薅起来理论。玄都大法师已闭关千百年。此刻，八景宫静得只能听见棋子落在石盘上的啪嗒声。

    元始天尊微微拧眉，似有所感，“杨戬又去跳万朝台了。”

    太上老君点点搭在棋桌旁的扁拐，沉吟道：“随他去吧。”

    老君想起来诛仙阵就痛心。

    他好好的徒孙，眼看就要进封神榜了，半道杀出来个东皇太一。

    然而这也不是东皇太一的本意，他死前根本无法料到，弥留的残念会害了自己的女儿。

    老君只能叹一句造化弄人。

    如今有杨戬愿意在万千歧路中，为敖闰走出一条生路，老君自是乐见其成。

    元始天尊闻言，却摇头道：“不可，若众门人都如他这般肆意妄为，哪里还有规矩可言？杨戬当罚。”

    老君清楚自己师弟的秉性，并未打算劝他，只道：“你要罚便罚，反正杨戬是你徒孙，又不是我徒孙。不过，还需得再等等。”

    元始天尊当作没听见他的前半句话，直接问：“等到何时？”

    老君将棋子丢下，打乱了棋局，肃容道：“等到我们小黑龙彻底清醒。”

    *

    诸天大学。

    敖闰猛然从杨戬的梦境中惊醒，乌发在滚烫的阵光中被汗水打湿，胸口彷佛还留有那一刹死亡时的惊惧。

    梦境还未完，可她已经不愿再经历下去了。

    那些无数次的轮回，必然都是失败。

    敖闰平复着呼吸，先搂住还在往复时空中挣扎的杨戬，周身蔓延出冰冷的龙鳞，贴在他的皮肤上，缓解他的灼热。

    “醒醒，二郎。”

    光芒围绕着青色道袍与浅紫色春衫，大篆符印随风转动。杨戬不由自主地倾身，抵住敖闰的额头。

    敖闰抿着唇，抬眸望向杨戬，思绪混乱。

    她从前不知道谁能为谁付出这么多。

    敖闰没见过山无棱天地合的爱情，对杨戬表露心意时也没想长长久久。

    居然有人会因为一面惊鸿而跨越万难吗？

    或是因为杨戬本就具有正义感，他生来具有一半人类的血脉，所以不同于天生的神明那么冷漠。

    敖闰想着种种可能，却也清楚地知道——

    她是被爱着的。

    即使杨戬的双眼和竖眼都闭着，那种爱意也能从他蹭在她颈窝的发髻尖上冒出来。

    敖闰戳戳杨戬，在怦然的心跳声中顿悟。不必寻求缘由，因为她也属意他。

    她施展法术，将冰块砌在杨戬身侧。晶莹的光芒映在他们之间，消解了那些不安与躁动。

    直至所有的轮回都重新经历过，杨戬才缓缓醒来。他原本清澈的眼中布满血丝，哑声道。

    “闰闰？”

    敖闰的手掌落在冰面上，沾染到悬浮的水珠，对他弯起眼眸。

    “我在。”

    杨戬周围的冰块瞬间裂开，像挣脱千层梦魇，打破宿命的镜面，迈到她面前。在折射的万千水光和涌动的金色雾气中，杨戬一把将敖闰压进怀里。

    几世纠缠，千丝万缕，他再难与她分离。

    敖闰扬起手，轻拍杨戬的后背，坚定地安抚道：“别怕。”

    她不会再离开。

    杨戬却分不清今夕何夕，恍惚地问：“闰闰，现在是什么时候？”

    敖闰凝神，耐心答道：“现在是周朝初年，我们已经过完春节和上巳节，将要六月了。”

    杨戬捂住头，沉淀的记忆复苏。

    六月。

    杨戬和敖闰的生辰都是六月。

    他狠狠眨几下眼睛，把昔日的画面眨去，拉住她俯身道：“我们走，闰闰，我们回去过生辰。”

    阵中的金光迅速汇聚，拦住杨戬的去路，他使出三尖两刃刀，横空挥去。

    金光纹丝不动。

    敖闰转到他面前，抚平他眉目山川，“还不能走。”

    元始天尊当时说的是：“若不悔改，便教他永不见天日。”

    此刻要离开，差了一句“弟子知错”。

    杨戬静默片刻，克制着横生的心魔，面对元始天尊出现过的位置，端端正正地执刀下拜。

    “弟子问心无悔。”

    半空中响起鹤唳，白鹤童子飘然现身，摇头道：“杨师弟，这不是师祖要的答案。”

    杨戬长身玉立，并无囚徒的窘迫，满身梦境中激起的杀伐之气，直接道：“白鹤师兄，这是我的答案。”

    白鹤童子蹙起眉，无法理解地问敖闰：“龙王，你不劝劝他？”

    敖闰勾起唇，淡淡道：“让他自己选择吧。”

    白鹤童子叹息，甩动衣袖，随即朗声道：“奉元始敕令，今三代门人杨戬扰乱万朝台风云，屡教不改，特罚尔下凡历劫，若非肉身成圣，不得回归昆仑。”

    “弟子遵命。”

    杨戬垂首，身影在阵中逐渐透明，神色晦暗地望着敖闰。

    敖闰一味施法恢复自己被金光烤焦的衣裙，没有注意杨戬的目光，只轻声道：“放心吧，我会找到你的。”

    杨戬微怔，被坚定选择的喜悦缓缓取代了那些不明的情绪。在消失的前一刻，他流露出笑意，用口型道：“好。”

    白鹤童子目睹杨戬自法阵去往万朝台，对敖闰颔首后回元始天尊处复命。

    转瞬间，这里只剩下敖闰自己。

    她静立良久，向着昆仑深深施礼，拢着衣袖，脊背挺直地离开。

    诸天大学的电梯缓缓上升，敖闰从主楼出来，恰好见到夕阳西下，火红的烟霞沉在水波里。

    哪吒双手环胸，坐在喷泉的台边，红袍几乎与落日融为一体，“出来了？”

    敖闰脚步不停，“你怎么在这？”

    哪吒起身，示意她跟上，“我不在这，你找得到回去的路吗？”

    敖闰环顾四周，发现这些高楼都长得一个样，“确实找不到。”

    哪吒大步流星道：“不用谢我。”

    他们前后行在山间的石阶上，简单地闲聊。

    “杨师兄怎么样？”哪吒问。

    “他下凡历劫去了。”敖闰答。

    “这么严重？”哪吒愣住。

    下凡历劫是对神仙最高等级的惩罚了，因为不知道会投生为什么族类。若是人还好，就怕是妖是鬼，修炼成仙难上加难，没有机缘就永远无法回归昆仑。

    哪吒对杨戬的实力倒是毫不怀疑，只是——

    “你为啥这么淡定？”

    他看敖闰跟没事人似的，产生了疑惑。

    敖闰终于迈下最后一级台阶，远离了那飘渺的学府，踩到熟悉的泥土，才算心神安定。她望向天际闪现的星子，声如玉磬：“我答应了杨戬找到他。”

    杨戬可以跨越万难，她也可以。

    哪吒挑眉，语气平平地问，“若他在冀州之外呢？”

    太阳彻底落山，敖闰背对着他，身影暗淡，“其实，我也是一朝的天命神明。”

    西方，秦国。

    寝宫中的君王惊醒，披发起身，梦中的龙头还清晰地印在脑海，他捂住眼睛，低声道：“黑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