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灯

    顾朝拢手行礼:“见过八公主,刚刚多有得罪。”

    少女听见这个称呼厌恶地别过了脸,“本姑娘不是什么八公主,我有名字我叫喻止。”然后接着问道,“你又是谁啊?”

    顾今看到他好像侧身看了自己一眼,然后说:“臣顾朝,”顿了顿,“是她的兄长。”

    兄长这个词她在外人口中听过很多次,大多数是让她以兄长为榜样、不要给兄长丢脸、多为兄长考虑等等。所以‘兄长’这个词在她的记忆里,通常伴随着指责与失望。

    可这似乎还是第一次,‘兄长’成了她的护身符。

    这也是第一次,顾朝当着外人的面以兄长的名义维护她。

    顾今歪了歪头,有些疑惑地看着身前的背影,嗅着空气中渐渐压过其他熏香的,顾朝身上独有的清冽的茶香。

    见她受罚无动于衷的顾朝,将保命良药用给自己的顾朝,失约于她的顾朝,如今毫不犹豫护住她的顾朝……

    这么多面的顾朝。

    也是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的顾朝。

    喻止看了眼被折断的兵器也没说什么,只是对顾今说道:“你今日身体有恙,我继续伤你便是胜之不武,可我也没有输给你哥哥,懂吗?”

    顾今闻言回神,微微欠身应是。

    目送喻止离开后,云枝也忙上前来,慌乱地说道:“从前竟从未听过宫里还有位八公主,不过幸好八公主人好不与我们计较,不然、不然……”

    顾今刚要应声,便被不知何时欺近的顾朝一把扼住手腕带离还在远处观望的人群,直到一方幽静暗处才堪堪停下。还不等她解释便被顾朝一把捏住后颈迫她抬头,视线中的他薄唇紧抿,黑漆漆的瞳仁中布满了寒霜。

    顾今思虑太多心神不稳,但多年与他对抗的潜意识立刻就驱使她还嘴,“干嘛!若不是你丢下我独自赴宴,我惹的上这飞来横祸吗!”

    顾朝只觉得顾今胡搅蛮缠,她一不理宫内秘辛,二不懂收避锋芒,刚刚差点和早年就外出学艺的八公主交手,若非公主与宫内关系僵硬不欲发作,此事一旦发酵利刃便会直指顾王府。他冷声道:“顾今,你是不是真的要害死长姐。”

    短短一句话落在顾今耳中却似惊雷,她瞬间停止了挣扎,梗直的脖子也慢慢软了下来,鼻子皱了皱,垂眸低声道:“……我错了。”

    顾朝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我会把今日之事写信告知长姐,你好自为之吧。”

    顾今瞬间睁大了双眼急得想去扯他的手,可又怕惹得他更加生气,指尖纤纤落在空中,只得虚虚地握住他的袖子,“你、你别……你不能告诉长姐。”

    她和顾朝可以说是长姐一手养大的,自她五岁那年父王也因伤离世后,整个云南王府的重担就落在了长姐身上。前有北燕狼子野心想趁乱一举突破边境吞吃大周城池,后有朝内沸沸扬扬欲收回爵位削弱藩王势力。十七岁的女娇娥割发明志,舍去钗裙披上重铠代父出征,以雷霆手段整治了数十万铁骑归于己手,守着一杆云南王旗立在南境面前生生成了北燕人心脏上的钉子。

    因此,她和顾朝都不敢、也不会对长姐有丝毫不敬。

    经过这一遭顾今也没心情去赏什么花灯了,老老实实跟在顾朝身后离开了皇宫。

    回程时顾今蔫蔫地坐在车里,设想着顾朝会在告状信中长篇大论的各种情况,痛苦地揉了揉自己的脸。还记得上次她闯祸被长姐知道,罚她抄了整整两百遍兵法,抄的她做梦都被人用竹简敲头。

    正想着,突然看到什么东西被人从车窗外丢了进来砸在怀里。

    一摸,一个油纸包。

    顾今怀疑地将油纸包拆开来,几块造型精致的甜糕静静的躺在她手心。看甜糕上精巧的图案不像是随手在街边买的,反倒像是从宫里带出来的。

    ……原来他还记得她饿了啊。

    顾今心念微动,探出半个身子将双手伸了出去,不熟练地扬起讨好的笑脸,“顾朝,我请你吃甜糕,你别和长姐告状了行吗?”

    少女的手纤柔白皙,由于天凉指尖冻得透着些粉,用掌心拢着糕点像是捧着块宝石一样,双目莹莹,眼巴巴地看着他。

    顾朝却不为所动,只看了一眼便挪开视线,“你倒是会借花献佛。”

    见顾朝软硬不吃,她算是彻底没办法了,只好低着头退了回去。云枝看她又在小王爷那里碰了钉子,只好安慰她说:“没事没事郡主,亲兄妹没有隔夜仇。”

    顾今闻言更是欲哭无泪。

    回到王府时天上只剩一线晚霞了,顾朝没再与她多说什么,吩咐人将车马牵走后便径自离开了。

    顾今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低声问云枝:“你觉不觉得顾朝最近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云枝想了想,说:“其实奴婢也觉得奇怪,前几日郡主奄奄一息的时候,任谁也没想到小王爷竟会将那粒凝息丸拿出来。而且郡主和小王爷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一起参加过宴席了,今日在宫中看到你们兄妹并肩,不止外人就连奴婢也觉得稀罕极了。不过,郡主小王爷能够亲近,就是天大的好事,郡主也不必多想。”

    “是吗。”顾今转身看着街道上灯火通明,顾王府门庭高悬却未落一灯隐在暗处,与不远处热闹的景象显得格格不入,心里顿时觉得有些凄冷。

    祖母自从父王离世后身体便一直不好,故而不久后就决定离开云南进京养病。可两年前,她和顾朝尚在云南却突然收到圣旨,大意为:为了不让顾老夫人在京中孤独,便决定让二人进京侍疾,以享天伦之乐。

    长姐当时就变了脸色,这道圣旨名为侍疾,实际上只是当今圣上越来越忌惮云南顾府在南境的威望,要多留两个人质在京中罢了。走的那天,她记得姐姐抱着她很久都没放手。

    如今,离顾朝成年袭爵只余一年,他们终于快要回家了。

    只是,到时真正的二郡主回来,她还回得去家吗……

    刚想到这里,顾今便立刻甩了甩头,心说呸呸呸,真晦气!千灯祈福之日容不得这些污秽念头,今天这种好日子,更应该好好祈愿,愿自己能顺利度过这生死劫才对。

    思及此,顾今吩咐道:“去找一件便装来,我要去街上放河灯。”

    云枝瞪大眼睛,“一件?郡主,您不带奴婢吗?”

    顾今将发上的珠钗首饰一一取下丢进她怀里,“少废话,快去。”

    街上的景致虽然不比宫内,可这种烟火气却是宫里比不来的。大街小巷挑满了以鲜红色为主的灯笼,往来人群熙攘,嬉笑怒骂,高声唱和,喧闹此起彼伏,乍眼看去满是温馨欢乐。

    顾今来的晚了,街上能放河灯的地方基本都被人占满了。她绕着河道找了一大圈都没能找到一个空位,但突然想到之前外出在一个小巷中似乎能够看到一段河道。

    没什么犹豫她便转了方向,到了地方轻轻将河灯送入水中,十指交迭。

    一愿长姐食甘寝安,百岁无忧;

    二愿南境风恬浪静,海波不惊;

    三愿自己……安然渡劫,平安归家。

    坐在石阶上看着小河灯遥遥飘去,顾今却觉得心中重担丝毫未减,反而更加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回去的路很暗,走了一会儿顾今便觉得有些不对,警惕地调整了自己的步调,身后不远不近坠着的脚步声瞬间便暴露了出来。她心中暗道估计是谢艺杰那家伙积怨难平,特意找了她落单的时候来报复来了。

    顾今心念微动,提着裙摆向右冲进小巷的同时扒倒一片杂物,她听见身后的动静只混乱了几息便消失了。紧接着,她发现突然有一道影子笼罩在自己身上。还不等她看仔细是谁,便从袖中拔出一截雪刃,直接反手挥去。可来人动作更快,一把便捏住她的手腕卸下了她的刀。

    顾今还想去夺,却听他轻声唤道,“今今。”

    他声音轻缓温和,可自己的手腕却被他捏的生疼,顾今惊讶地看着他,“顾朝?你不是——”

    还没说完便听到顾朝略显沙哑的声音继续说道:“我们不是说好……今日一起看灯吗。”

    不知是不是她听错了,她竟然从顾朝的声音中隐隐听出了些许落寞。

    顾今想,这样的日子恐怕就连顾朝这样的冷心冷清之人,也难免思家吧。两人沉默地离开了暗巷,街上欢乐的氛围丝毫不减,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不绝于耳,孩童举着花灯在大街小巷穿梭。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顾今看着顾朝的侧脸,却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就像是一个快要消失的、飘渺的人影,与这世间的唯一关联便是握在自己腕上那只温柔却不由她反抗的手。

    “你……是真的想和我一起游灯?”

    他停下了脚步静静的看着顾今,还是白日里那件青衫,只是取下了发冠。墨发被发带随意一束,侧影清濯,目光沉沉,明明未发一言却好似早已说尽了千言万语。

    顾今不懂,看不懂,也听不懂。

    她和顾朝生疏太久了,若不是近日里这些事情接连的发生,她和顾朝恐怕会一直这样互相漠视下去。

    可当下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顾朝是带着讨好的意味想和自己好好相处的。

    但是这样的情绪怎么可能会出现在顾朝身上呢?

    他可是顾朝啊。

    顾今沉默地向外扯了扯自己被握住的那只手,发现扯不出来后便任由他牵着继续缓步向前。

    没走一会儿,她突然停住了。迎上顾朝的目光,她说:“我有件事想和你说。”许是周围的气氛太温柔了,抑或是近日一连串的事情压得她实在喘不过气来,顾今胸口有一种突然的倾诉欲,“前天那晚便想说了。”

    “嗯。”

    顾今的声音轻缓空灵,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话能不能透过这嘈杂的人群传给顾朝。

    她说:“我最近做噩梦了,很怕……我怕我活不长久了,怕再也见不到长姐,再也回不了家了。”

    顾今只是这样平淡的讲出来,便觉得眼眶发热,声音微微发着颤。她实在不想哭,更不想在顾朝面前哭,可就是控制不住。逐渐酸涩的情绪掺杂着少女对未来和死亡的恐惧,不间断的上涌让她鼻尖发酸,眼泪逐渐盈满眼眶。

    她倔强地摇摆视线想将眼泪压回去,却突然感到自己头上被轻轻拍了两下。

    她愣了一下,只一瞬间,便眼泪决堤。

    透亮的泪珠大颗大颗从眼中滑落,无声地砸进衣领处。顾今站在人群中间,在嬉笑喧闹声中,终于无声地崩溃了。

    顾朝虚环着她让她不被人群撞到,耐心地一下又一下抚摸着她的发顶,顾今被拢在他的影子中,像是终于找到了一处可以肆意发泄的地方,双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襟放肆地大哭。

    哭声淹没在笑声中,眼泪砸进无人知处。

    顾朝没有问她梦到了什么,也没有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一下又一下地安抚她。

    她也不记得到底哭了多久,只是她知道,直到这一刻,她似乎终于可以尝试着和顾朝好好相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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