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维斯星。

    东区皇后大街。

    科勒观战场馆选手准备区。

    一轮赛已经结束，几位主持人针对方才几位选手表现在侃侃而谈，场馆内全息投影缓缓消散，观众席上大部分人都沉浸在刚才紧张的实地竞赛中，涨红着脸和身边的人谈论，兴奋之意溢于言表。

    没办法，虽然按照联邦总局的文件，全息技术普及率已高达89％，但对于边缘星系的居民来说，利用全息技术进行实地作战、甚至亲身感受战场的硝云弹雨也不过是近两年的事情而已，而在今年，瑟维斯星才终于申请到了联邦军校新生预选赛分赛区的举办资格。

    “程楠，感觉怎么样？”

    程楠刚从全息舱里出来，利落地摘下链接精神力的头盔，对上热情中带着急切的发小，随意地耸了耸肩，脸上写着“你不是都看到了吗还问”，发小也知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上前一步勾住了他的肩膀。

    大厅里人头攒动，但两人不知有心还是无心，四周自成一片真空地带，不时有人偷眼觑看，目光中含着探究和火热，有几个选手刚刚脱离比赛，一抬头就看见比赛中那张熟悉的脸，程楠站在角落，整个人却如同发光体一般，身形修长，面容优越，蓝色的眼睛懒懒抬起，不经意间透出的锋锐冷光令人望而却步，几人目光刚不经意对上，还没等他们露出示好的笑容，男生便已经漠然地移开了视线。

    他周身气势凛然，一看便知出身不凡，但很明显对他们丝毫不感兴趣，但仍有许多人不死心地等在一旁，蠢蠢欲动想要上前搭话。、

    “也是，咱们积分第一的大少爷能有什么感觉，这次探索的地图还是你模拟过的拿手类型，爽翻了吧？”

    “嗯，还行。”

    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发小有些纳罕。

    “怎么了，刚才那场比赛也没什么特别的啊，为了求稳你哥把你调到这里来，差不多就是名额内定了吧，还是说你遇到什么奇怪的人了？”

    四周是陆陆续续从全息舱退出的选手，还有几个分区位置明显是在比赛中遭遇了劲敌，精神力受到了创伤尚在昏迷，训练有素的医疗队正有条不紊地采取治疗措施。

    “没什么，就是感觉有点奇怪。”程楠皱了皱眉。

    这是一个沙漠地图的探索副本，选手排名也是简单粗暴的积分淘汰制，他精神力等级是A＋，放眼整个瑟维斯星区鲜少有人能比，加上自小家族的优厚资源，若是一个一轮预选赛还能遇到阻敌才是怪事。

    事实也的确如此，此时排行榜高高悬起，稳稳压于首位的名字便是证明。

    但是……

    程楠眉心跳了一下。

    预选赛的异种至多不过A级，他处理起来游刃有余，精神力自然也没什么损耗，本以为一路平安无事，但直到脱离比赛的一刹那，磐稳的精神力却像突然感应到什么一般。

    他抬头看向光幕处。

    那股若有似无的心悸感死死地揪着心头，盘旋不散。

    程楠闭上眼，细细寻找，却再也没感受到方才那一瞬间不正常的精神波动。

    他垂下视线，终端上的联络人发来“一切正常”的消息，就在他以为只是自己多心时，一声尖叫突然刺透了众人耳膜。

    那是一位正要被强行被断开精神链接的选手，此时紧紧抱着头，痛苦地在舱内蜷缩成一团。

    “好疼，好疼……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好了，04号、13号、58号、456、467号……选手都无法退出模拟区，还有——”

    匆匆赶来的救护人员还没说完，便看到同事看向前方的眼神浮现出一丝惊恐。

    “236号选手的精神体……消失了。”

    悬浮在大厅中央，象征着选手们存在而闪烁着的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绿色标记从中央开始，以远超于选手退出的速度开始被黑暗吞噬，像是接受到什么命令般，一簇接着一簇湮于灰暗。

    大厅内一片死寂。

    “主办方呢！比赛都已经结束了，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孩子还没有出来，为什么他还没有出来！救救他，快救救他！！！”不远处一个中年女人突然发声，她抱住自己身体僵硬毫无意识的儿子，字字泣血。

    像是水炸进了热油中，铺天盖地的恐惧和慌乱蔓延开来。

    “控制台呢！一群废物干什么吃的，还没找出原因吗？”

    把控比赛进程的观测室早就乱成了一锅粥，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卷毛拽下头上的连接器，汗珠顺着脸庞留下，但没有人有功夫去管它，男人咬着牙：“余先生，我们初步判定是JS_Ⅲ型病毒感染，无法判断它是通过哪种方式被带进比赛，不知不觉蚕食了后台主系统的控制权——”

    “所以呢，有什么解决办法。”被称为“余先生”的人打断他，语气暴躁，一想到第一次瑟维斯星预选赛砸在了他手里，脸色就十分难看，这次比赛对整个瑟维斯星来说意义非凡，上面给的命令就是力求完美，结果居然一开始就捅了这么大的娄子！

    “目前……目前没有办法。”卷毛也要哭了，他顶着上司可怕的眼神，硬着头皮艰难开口，“我们、我们之前没接触过这种病毒，外部破解技术难度太大，主要时间也不够，除非——”

    “除非什么？”

    “从内部……”似乎也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切实际，卷毛崩溃地揉了揉头发，“不管怎么说一定是以精神体为嵌板做出来的才能达到多重感染的效果，如果遇到高等级的精神体，自然有办法将它吞噬，但是……”

    余先生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要多高？”

    “至……至少S。”

    那你说个屁！

    他忍不住爆了个粗口，感觉整个人都要炸了，他从哪挖出个S等级的天才出来？报名者大多来自邻近星球，据他所知天赋顶死了也就个A，就那还是个从中央星系过来为自己未来铺路的小少爷！

    就算A等级也可以难道他还能使唤人家帮忙吗？那群贵族有一个算一个都拿鼻孔看人，他算看出来了，就是针对他们这种穷乡僻壤，他妈的，别让他逮到到底是哪个龟孙下的套！

    几万的选手精神体，一片接一片地暗了下来，那些还孤零零闪烁着的绿色光点愈发微弱，像是几近渴死的沙漠旅人，挣扎再三也是被暴风无情肆虐碾碎的下场。

    终端那头“一切正常”的消息被迅速撤回，像是响应空气中躁动不安的气氛，终端不停震动，发小在旁边不经意扫了一眼，一长串纸质报告和解释，为自己失职而显出肉眼可见的慌乱。

    “……闹这么一通，预选赛的成绩不会取消吧。”

    发小眼珠一转，暗自嘀咕，比起面前的骚乱，他还是更关心友人的成绩，此时也面露不满，对着程楠吐槽：“知道的以为你哥关心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发配过来了，要我说，以你的实力非要离开主星选拔来这干什么，哥们也好有个照应，中央星那群人听说这事笑得不行，非要建个赌盘看看你哥在打什么心思……”

    程楠没接话，他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不动，一米八七的个头横在那，在全息舱上投下一片沉闷的影子。

    发小还在滔滔不绝，说着说着还想寻求支持，眼神落在程楠身上，想上前扯他，刚要摸到他的衣角，没想到男生突然弯下腰，一把捞起头盔。

    “这里设施的确一般——哎哎！程楠——！你干嘛！”

    他也不是傻子，看见程楠的动作差不多猜出他是什么心思，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你疯了？比赛都结束了你还想干嘛？”

    程楠闷头按下几个按钮，重新戴上的头盔和他探出的精神力相连，熟悉的汹涌感扑面而来。

    他停在虚拟准备区，毫不犹豫地放出精神力，丝丝缕缕的深绿色飞速蔓延，转眼间就以席卷之势覆盖了大半区域，挟着强势威胁的狠厉，竟是要直直向那处明显割裂的病毒扑去。

    轰——！

    二者互不相让，本就被病毒搞得岌岌可危的比赛精神力屏障摇摇欲坠，程楠身形一顿，病毒转准时机猛地反扑，剧烈而密密麻麻的刺痛感迅即在脑中炸开。

    与此同时传来的还有舱外发小提高的声调：“程楠！！！”

    男生猛然睁开眼，额头的青筋忍受着疼痛，他按住阒然加速的喘息。

    被外界强制退出的副作用一向令人难以忍受。

    “我真的搞不懂你，来这种地方参加比赛就算了，你刚才动作那么快我都没反应过来，幸好还能强制退出，荀哥要是知道了——”

    “闭嘴。”

    喋喋不休的话语被打断，发小倏然噤声。

    他惊疑不定地打量刚从全息舱中坐起的程楠，那人黑发垂落，他看不清神色——在一众癖好各异的公子哥中，程楠脾气称得上好，自他们认识起他就没怎么见过程楠和谁红过脸。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有和程楠叫板的资格。

    程楠烦躁地撩起头发，目光沉沉。

    刚才虽然是被迫断开链接，但他的确无法在和病毒抗衡的情况下保全虚拟空间的稳定。

    现在陷入沉睡的选手精神体，太脆弱了。

    看着前方充斥着哭号、怒骂和绝望的人群，那种曾被刻意抹去、熟悉的无力感再次席卷了他的身体。

    ……他做不到。

    要是他再厉害一点。

    无数次祈求，再有天赋一点，再……比别人强一点。

    可惜他就算被送到这种地方，还是一样的废物。

    近乎自暴自弃的想法。

    他猛地闭了闭眼，掏出终端，和以往无数次一样点开置顶的头像。

    发小知道自己之前有些越界，有意想要揭过之前的话题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看见程楠的动作时微微一愣，就在他准备拨通那个号码时一把按住他的手，声音带着不安：“程楠，你可要想好了，之前你和你哥说过，把你送来这里是最后一次，而且也不一定来得及，你确定你要为了——”

    程楠动作一顿，拨开他的手，果断地按下了那个号码。

    不出意料地没有接通，他深吸一口气，锲而不舍地继续拨打。

    “程楠！”发小急得要死，也顾不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视线在他身上和那串冰冷的数字中不停游移，“真没必要！你哥不接你通讯是什么意思我们都清楚，要是拨通了可就再没有反悔的机会了。”他咬了咬牙，“我说句难听的，你和瑟维斯星区的人非亲非故，发生这种事也是他们的观测台监测失职，但再怎么落后毕竟是星球，未必找不到等级S以上的天赋者，可你要是插手了，就相当于对着你哥承认自己是完完全全的败者，以后就再也不可能逃脱他的掌控了，你确定你要为了一群低等——”

    “有问题吗。”程楠打断他。

    狗屁的低等公民，说的谁不是一样。

    密密麻麻的不甘啃噬着他的大脑，他头痛欲裂地想，什么贵族出身，什么顶尖设备，什么高强度训练，他付出那么多努力，面对这种情况——

    不还是什么也做不了吗！！！

    “哗——”

    人群一阵骚动。

    “恢复意识了，恢复意识了！”

    惊喜的呼声传来，程楠猛地抬起眼，盯着大屏幕上亮起来的一片片精神体，从边缘区域开始向中央集结，生机勃勃的绿色覆盖着荒芜，以惊人地速度蔓延，高调地宣称自己的胜利，一派盎然，视野里那片活过来的绿影在他心头掀起一片汹涌的绿浪。

    ——他清晰地听到胸腔里陡然加快的心跳声。

    那确实是极美的景象。

    他喉结稍稍一滚，不受控制地向前踏出一步，没注意到侧前方的人群突然挤出来一个人。

    “啊，不好意思。”

    女生稳住身体，压了压帽檐，羞怯似的低下头向他表示歉意。

    程楠还没回过神，他保持着抬头的姿势，手随意摆了摆。

    女生道谢后继续向前走，擦身而过的一瞬间程楠眼皮突然一跳，大脑像是被谁拿着针尖刺了一下，似曾相识的汗毛竖起让他被大屏幕吸引过去的心神一瞬间收了回来，他抑制住失频的呼吸，急忙转过头——

    女生在人群里灵活地穿梭，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涌动的人流中。

    “喂？”

    带着冷意的磁性嗓音从光脑中传来，程楠这才发现号码已经接通了一分钟。

    “有事说事。”通讯那头传来文件翻页的声音，也是，他哥那种劳模，恨不得一天24小时都扑在工作上。

    要是换在以往，不用对面出声他就和作报告一样，立正站好，一字不落地说明发生了什么事和自己的意图，更不用说这种乌龙足够他翻来覆去反思出几千字的错处，发小也担忧地看着他，程楠却还是一副没回过神的样子，愣愣地盯着拥挤推搡的人群。

    那种感觉……

    等不到回答，对面人停下手中的动作，声音不辨喜怒：“程楠？”

    “哦，哦哦。”感觉到他哥的耐心即将耗尽，程楠如梦初醒般，“没事了哥。”

    那头的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刚想张口，程楠就果断地挂了通讯：“哥你忙，我不打扰你了。”

    他握着光脑，视线还停留在远处，发小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程楠，你怎么了，那可是你哥，你居然敢先你哥一步挂通讯，你——”

    “你感觉到了吗？”

    什么？

    发小疑惑地看着他，怀疑他是不是在摄像头范围外被人敲了黑棍，不然怎么一副脑子坏了的样子。程楠完全没理他，整个人像在梦中一般，声音游移。

    “没错，就是她……”

    就是她！

    和他脱离比赛Monique准备区时感觉到的一样，不是那劳什子病毒。

    冰冷、激烈、气息暴虐的——

    精神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