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襄江水畔,霁山下,这座村庄土地肥沃水源丰沛,可大旱下来,再勤劳的农民,也很难种出足够多的粮食,既要喂饱地主和地主头上的权贵,又要喂饱自己和自己身下的妻儿。

    更别说能存下钱,简直不给人生的活。

    去年冬日的风干燥又萧索,酷寒得让人伸不直脖子,那一日太阳还没升上来,赵管事就带着他那四个伙计来了,按照花名册,第一个还是陈家。

    陈家就一个中年汉子外加两个少年没别人了,三个壮劳力,承租大约四十多亩田地,没日没夜的在地里干活,就是在这样大旱的年份里,他们也能弄出那么多粮,有的时候还会分给实在困难的邻居。

    除此之外陈家这三个壮劳力还在镇子上各自找了一份零工,不做零工时,就去山上茂林里打猎,日子还算不错。

    她去年亲眼见到,那些实在交不出地租的,被挨个逼一逼,也能逼出三瓜两枣,或是交出牛马鸡鸭抵债,也有将自家闺女老婆小姨子更或是小子抵进何府做数十年工的。

    是故交了租的一家比一家愁云惨淡,直到收到方家,更是惨不忍睹。

    方家是村子里最落魄的一户。

    家中只有一个年过八十的老太太,和一个七岁的小童,家中租的地不多,但就凭一个八十岁和七岁的小童,往往丰收也不如意,更别说近年遇到大旱,能活着已经算是万幸了。

    而这次,因着地租比先前多了五倍,她已经抵当了家中所有能抵当的东西,身子也亏空得差不多了,却还是差八两。

    赵管事坐在他们家院子里,院子中央烧着一盆火,将昏暗的冬日照亮。

    他瞥了一眼被她使劲护在怀里的小童,那小童本身就脏兮兮的,现在哭哭的跟像只脏猫。

    他吸了一口旱烟,白烟从他的鼻孔嘴缝喷薄出来,好像一只烧香的鼎。

    他平日里最讨厌猫,所以这小童他也不要。

    “钱拿出来,没时间和你们耗。”

    他的声音干涩却不冷,音色听上去好像闷在盖子里煮沸的粥,闷闷的,咕咚咕咚,但话意却冷得让人发抖。

    胡氏浑身发颤,抖得像个米糠筛子,沉默着点了点头,却没有任何行动,因为他根本拿不出钱。

    赵管事嘴边的旱烟还没有散去,不紧不慢,轻描淡写地又说道:“没钱,那脱衣吧。”

    这种亲和是一种冷血的亲和。

    拿不出钱便要受鞭刑,家中一般有男子都会被扒去上衣。

    赵管事稀松晦涩的眼珠子一点都没有波动,依旧缓缓地吸着旱烟,四个伙计却露出了狰狞讥诮又猥琐的神色,待要去伸手,胡氏低垂着头自行开始解上衣的领子和绳结。

    但面对围观的同村邻里,她不做人了,反正再熬不了多久也就死了,但她门家唯一的后辈还要做人。

    等脱了身上那件补了又补的短袄和中衣,她颤巍巍地低声哀求道:“各位村民乡长,我们家方驹还小,望…望大家多关照他。”语罢,款款弯背,不疾不徐地磕了三个头。

    少交一两租,要受一鞭子。

    她少交八两,就要受八鞭子。

    前两年也有人为了省一两受过一鞭子,就让家里最强壮的男丁去挨,然而那个人到现在都直不起腰来,成了家里的累赘,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为了省银子去受这一鞭子了。

    后来听说那四个伙计都是在官府刑狱司里专门练过的,鞭子在他们手里不是鞭子,是刀剑,是一把把带着血的刀,稍稍用力的一鞭子就能将一个壮劳力废掉。

    可他们只是交不起租的佃农啊,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杀人夺命的罪犯,他们也想过上富裕的日子,可没办法,他们什么都没做错。

    所有人都认为胡氏是活不过今天了,本就年迈,这一鞭子下去,唉。

    村民们有老者有孩童有妇人眼眶蓦然红了,有人想到自己和自己的孩子,悄悄抽泣,缓缓转过身去。

    叶清如没有转身。

    她看着院中的这一对祖孙,身体在瑟瑟寒风中逐渐发热,热腾的血液从她的四肢百骸滚滚涌动,像点燃的柴火堆,一股一股滚烫的火焰汇进她的心脏,激动着她的心脏,让它跃动得越来越快。手指不自觉的蜷曲进手心紧紧攒成拳,身上的肌肉崩得极紧,她咬着牙关,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等着射出去的那一刻。

    可叶清如清晰的知道,她今日帮了她,那她的孙子怎么办?所有的佃农们怎么办?

    他们会被当做暴民镇压,会被官府打杀,会死伤大半,会家破人亡。

    尽管他们什么都没做,却要硬生生的认下这个罪,顶着这个罪领着不属于他们的惩罚。

    这个世界本没罪人,但只要有人认定了他们,他们就一定是。

    她想帮忙,可她现在连自己生存都是个办法,如何帮别人。

    那日之事历历在目,叶清如的脑中还回响着划破天际如响雷一般的鞭声,噼啪噼啪八下,中间夹杂着村民地哀鸣和痛呼和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

    尽管最后的最后,老人还是没活下来,硬生生的挨了三鞭子就永远停止呼吸,撒手人寰,留下一个孩子。

    曾经她在史料中读过佃农被压迫的内容,内心震惊务必,如今亲眼见到,确实悲痛的一句话说不出,一滴泪流不下来。

    她不要这样,她不想这样。

    如果可以他想赚上大钱,带着所有人脱离苦难。

    *

    “这天色还早,金银花还没晒干呢。”李婆婆把碗放下,捡了一朵竹扁里铺开的花朵子在指尖捏开。

    叶清如缓过神来,眼眸中深沉的缓痛渐散,语气平静自然:“我们去集市上晒也来得及。”

    李婆婆以为她着急卖钱,就依了她。

    她们正收拾准备走,刚才的小童,也就是方驹又从前头跑了回来,或许他回想起去年冬天的悲惨往事,或许是怕自己的愤怒惹祸。

    叶清如挥挥手让他来:“方驹,我和阿婆要去镇上卖花,你要去吗?”

    在这个收租的日子,如果留他一个人在家,回想当年往事他应该会难过吧。

    方驹跑了过来,笑得勉强:“我都可以。”

    一老妇一少女一小儿拎着大包小包,身后是灰烟滚滚的霁山,身前是通往镇子集市的大道。

    穿来这么久,叶清如还是是第一次来西河镇,西河镇很大,街道上都是人,他们就像热锅上搬米粒的蚂蚁群,生怕怕烫了脚,又怕掉了货物,所以攒动得又快又急。

    也热的满头是汗。

    “你见过这么多人吧?”李婆婆一下看出她疑惑的神色笑道,“几百号人在这赶集做买卖,穷的人多,富的人也多。”

    没想到李婆婆话刚说完她的肚子就非常不争气的叫了起来,声音不大不小。

    “……”

    她已经好几天没吃饱饭了。

    “那里有米粥吗?”她指着街对面的一家粥铺问道。

    李婆婆笑得殷切:“这里的粥铺不仅有米粥,还有白米饭,白面馒头,羊肉酸菜包子,啧啧啧。”

    叶清如“哦”了一声,问:“他们几时收铺?”

    方驹听见白面馒头的时候就吞咽了满满一口口水,又听见羊肉酸菜包子,更是按捺不住地擦了一下嘴角,眼神灼亮地看向叶清如。

    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些东西。

    李婆婆呵呵笑道:“粥铺一直卖到戌时。”

    以为叶清如想卖了花来这里吃饭,回答得更仔细些,“他们关铺之前剩下的粥会卖得更便宜,羊肉酸菜包子也半价卖。”

    方驹一下子高兴地喊了出来:“真的吗?阿婆,我已经五年没有吃过肉了,今天能吃到吗?能吃到吗?”

    叶清如爱怜地揉揉他的脑袋。

    她心里想,西河镇上人的购买力看起来不弱啊,一家粥铺都能开到晚上七八点,在古代,算得上繁荣了。

    果然穷的人穷,富的人富。

    他之前一定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才会穿成这个可怜的乡妮。

    事已如今,能有什么办法,自杀?说不定他那句身体早已不在了,那不如在这里,起码留着条命。

    “阿婆,镇上有几家药房几家医馆?昨日卖了什么价?”

    赵婆婆带着她往南街走,一面走一面跟她介绍:“西河镇上有九家药铺,五家医馆,他们都收,昨日我是卖给林氏药堂,十文钱一两干货,不过也看成色,要是用硫磺熏过价格更好一点,能卖到十五文。”

    硫磺熏过的干花成色是漂亮,但是入药会影响药效,是一些二道贩子用来哄人的。沈芜没有多说这个,问道:“这九家药铺,五家医馆都是谁家的产业,你知道吗?”

    李婆婆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微微讶异,一头雾水地摇了摇头。

    “咱们卖花的知道这些干嘛呢?”

    叶清如缓缓翘起唇角,没回到她,转身对方驹说:“你去问那五家医馆收价多少,要详细到一厘都不能记错,若是记不住,就让医馆写张纸条给你。”

    方驹背着手低着头,踌躇不动,有些不敢。

    “快去吧,成功了我给你买包子吃。”

    包子的诱惑力属实强大,方驹立马变主意,挪着脚步走人了。

    叶清如嘴角微翘,将一块油布摊开在茶楼西北角上,又将背篓里的金银花全倒出来铺开晒起来。

    过了一会儿方驹回来了,小脸满是完成任务的兴奋和成就感。

    “乡妮,这是他们的收货价。”他将手心里捏皱的五张小纸条递给她,“他们说我们有金银花他们都好高兴的嘞。”

    “谢谢了。”叶清如拍拍他的肩,就像他的长辈一般,“从现在开始,你就帮我给这三家医堂递价。”

    赚钱第一步,就从这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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