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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然低下眉眼,斟了一杯茶,走上前轻轻放到裴彦琛手边,不无感谢道:
“多谢六表兄。”
裴彦琛挑眉,道:
“那你今夜是安分歇着了?你是歇在我这儿的榻上还是去方才那个帐子?那帐子原是给你备下的。”
秦然抬眼看他,莞尔道:
“我?既然今夜的事已然忙了一半,就要善始善终。明日起我不再插手,但是今日事需今日毕,已然做了就不好停下了。”
裴彦琛放下茶盏,慵懒向后一靠,眉梢挂着戏谑道:
“我只当你多听劝告呢。诶,我且问你一句,你同思归,当真能丢开手?”
秦然脸上的笑一怔,旋即勾出一抹更甚的笑意来,道:
“丢不开手,又能怎样,慢慢来罢。”
说话间,就听外头吵嚷起来,一个小厮打帘子进来,站在屏风外,拱手打千儿道:
“爷,阿木尔殿下在外头求见。”
阿木尔,阿尔坦汗的第八子,与裴彦琛年纪相仿,是个骑射武功的高手。
裴彦琛点点头道:
“请。”
那小厮看了看秦然,犹豫道:
“爷,哈斯珠拉公主也在外头。”
裴彦琛顺着小厮的眼神看向秦然,秦然不动声色的点着茶,低眉顺眼好不乖巧。裴彦琛一抿嘴,咂舌一笑道:
“没事,一并请吧。”
——
阿木尔进屋欠了欠身,道:
“阿木尔有要事相求,还望裴六爷跟在下走一趟。”
裴彦琛伸出手,示意让座,秦然在下首放下两盏茶,阿木尔略有焦急,却又顾虑着秦然在,只得道:
“六爷可否屏退左右?”
裴彦琛道:
“我这阿宁不是旁人,无妨,殿下说就是。”
阿木尔道:
“我父汗吃多了酒,身子略有不适,你们中原的大夫向来好,裴家商队的更好,还请裴六爷能够借我个大夫。”
裴彦琛蹙眉,故作为难道:
“不是我小气不借,只是,大汗到底是个什么状况,方才还好好地。裴某胆子小又怕事,大汗鸿福齐天遇到任何事自然能逢凶化吉,可裴某一介草民,异国他乡的,若是裴某手底下的蠢人,惹了是非,裴某也难逃干系不是?”
哈斯珠拉急道:
“不过是吃多了酒,有所不适,问你借个大夫磨磨唧唧的,便是无事,就你这幅态度,我也要怪罪你了。”
裴彦琛玩世不恭的模样浮现,浑不吝似的,勾起嘴角,挑起眉梢道:
“既然阿巴亥说要怪罪,那裴某就是拼死也要阿巴亥满意才是。”
说着,起身道:
“走吧,阿宁跟上。来人,去请吴大夫。”
——
几人走进大帐。外头不显似没事一般,里头却忙作一团。裴彦琛动了动手指,示意吴大夫上前。大皇子巴图上前拦住道:
“阿尔木你找个外人是何居心?尤甚是个外族人。”
几个以巴图为首的皇子纷纷附和,阿尔木正欲辩解,裴彦琛道:
“我不管你们皇子间的争斗,我也没所谓让不让我的大夫前去瞧瞧,只是若不用我的大夫瞧大汗,我用我的大夫瞧瞧我们公主总是可以的罢。
我同她算是同族人。正所谓‘他乡遇故知’也算是人间一相逢,况且和亲公主来了没几年死了,可不好听,也说不过去。你们随意折磨我不管,这要是死了,可不好吧。”
巴图冷眼看向他,道:
“死了,大不了再度开战,看看到底是你们大祁更怕些,还是我们更怕些。”
阿尔木着急道:
“大哥,裴小爷常年往来,既然我们的大夫束手无策,不如,不如让他的大夫瞧瞧,拖久了不好。”
秦然看着地上躺着的林姝妧,面色不正常的潮红,紧闭着双目,衣不蔽体的倒在地上。额头似是倒下时磕到了什么,血迹蜿蜒而下。
她就这般昏迷在那里,没人在意她的死活,没人给她扔一件衣裳盖一盖,甚至没人看见她一般。
秦然走上前,蹲下身试了试鼻息,被巴图喝住,秦然抬起眼看向他,道:
“大皇子是不怕开战,不在意和亲公主的死活,可大皇子似乎也不在意可汗的死活。
一味的拖延,既不许我们看看可汗如何,也不许我们瞧瞧公主怎样。
皇子之间的争斗正常,只是我们到底远来是客,让我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的,究竟是待客之道?
即便大皇子有所私心,若真是在这么无礼下去,日后裴家从不从新汗王身边过,可不一定了。”
巴图斥道:
“你个娘皮知道什么,也有你插嘴的地方?我巴图对着腾格里起誓,一心为着父汗着想,不像有的人,心怀鬼胎。”
秦然不再搭话,起身对裴彦琛道:
“爷,大晚上的折腾来,咱走吧。这种蛮荒之地,来图什么呢?
咱们改了道,下次从西夏走罢。如今西夏已是属国,肯定比这友善些。
没得来看人家鼻子眼睛的,闲得找气受不是?”
裴彦琛笑道:
“阿宁即生气了,那下次就换就是了,动气做什么,何苦来哉?”
哈斯珠拉急道:
“这火烧眉毛的时候,你俩打情骂俏的做什么?”
又转头看向巴图道:
“出了事情我担着,你们要吵出去吵。”
说着,一伸手将站在众人身后的吴大夫拽了出来。冷冷的对上巴图的眼神,竟让巴图噤住了声。半晌哈斯珠拉道:
“都出去吧,在这儿挤着做什么,有事我再去叫你们。”
语毕,走到昏迷的林姝妧身边,扯过一旁的袍子将人裹了起来,一个横抱抱起,走向一旁的偏帐。裴彦琛贴心的给她打起帘子,半含笑的看着哈斯珠拉,却对秦然道:
“阿宁会点医术,跟着过去瞧瞧罢。”
哈斯珠拉冷冷的回头看了秦然一眼,没说话,抱着林姝妧进了偏帐。裴彦琛仍是一副笑意靥靥的模样,欠了欠身道:
“裴某便不打扰了。”
又看向秦然道:
“你去瞧瞧,不好治就等吴大夫忙完了再治。我身边的小厮在帐子外头等你,你一个人莫怕。”
说着,转身而去。
秦然见状也欠了欠身,跟着进到了偏帐。哈斯珠拉见她进来没多言语,只是起身让开,秦然蹲下身,装模作样的摸了摸林姝妧的脉搏——还在跳,这是她得出的结论。
哈斯珠拉半晌开口道:
“你会治?”
秦然没回答,起身倒了点水,不待她动作,就听外头巴图和阿尔木又吵了起来。哈斯珠拉看了她一眼,转身出去了。
秦然听着外头的争吵,走到床边,将手中的水掸到林姝妧脸上,又将她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捏着她的脸颊,强灌了几口水进去。
林姝妧悠悠转醒,看见是秦然,冷笑一声,又无力的合上眼,半晌道:
“想不到有一天,我还能喝上你给倒的水。”
秦然没说话,林姝妧也沉默。好一会儿秦然方借着外面的争执声,低声道:
“你和半面使如何有联系,你如今的景况,不会被抓到吗?”
林姝妧轻笑一声,道:
“你不必多问。”
半晌又道:“少将军还好吗?”
秦然点点头道:
“都好。顺妃娘娘和三殿下也好。”
林姝妧摇摇头道:
“他们如何不好?便是看在我将死在这北疆,父皇也会对他们好一些。”
秦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林姝妧疲惫的合着眼,道:
“我先前最妒忌你。你谁也看不起,偏偏谁也都捧着你。可如今看见你跟在人家身侧,我也不觉得痛快。
有时做梦,梦里仅是当年在上书房念书的日子,当时只觉得过得不尽如人意,现在才知道,已是顶峰。
你既是跟着商队来的,便也赶紧跟着商队走罢。
父皇交代我的事没完成前,我不会死的。放心吧。”
秦然环着她,纤细冰凉的身躯布满了伤痕,一点装饰也无的发髻散落着,在昏黄的烛火下,散发着濒死的气息。像执拗的大雁,即便是中箭而落,也回头望向南方。
她说“放心吧”,但秦然想不出谁在担心她,即便是自己,也只是见到时那一分半分的怜悯与同仇敌忾的情绪,是对北疆敌国的仇视,而非对她遭遇的愤懑不平。
秦然试图搂紧她,给她些温暖,却又怕碰了她的伤,只得作罢,半晌秦然道:
“谢谢你。”
林姝妧没说话,秦然又道:
“陛下本不欲和亲,是你执意要换回我长兄。谢谢你。”
林姝妧张了张嘴,声音宛如游丝:
“和亲是最好的办法,不单是为你长兄。”
秦然低声道:
“姐姐心里大义,我却只谢姐姐救我长兄。”
一滴泪沿着林姝妧苍白的脸颊滑落,半晌方道:
“你谢我又有何用呢,我后悔了。”
秦然眼眶一酸,听见外面争吵声渐止,只得道:
“姐姐保重。我答应姐姐的一定做到。”
林姝妧苦笑,抬起手擦去眼角的泪,道:
“做不做到的,如今又有何意?便是回去了,也没人在意,只恨我死的不够惨,死的不够恰当。”
秦然跪在床边叩了个头,没说话。深深的看了床榻上的人一眼,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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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帐外,就见刚同巴图等人争执完的哈斯珠拉,哈斯珠拉看向秦然道:
“你可能治好?”
秦然抬起眼对上几人道:
“我知晓诸位轻贱她以彰己威,但照这个折腾法下去,没有几个月,边疆又当有理由燃起战火了。诸位自然不怕,想来也不在意,便不需问我什么了。”
哈斯珠拉蹙眉道:
“自明日起,把那个女人放到我的偏帐去休养。父汗醒了我和他解释。”
说着又看向巴图道:
“要吵架出去吵,方才吴大夫说父汗也需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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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吴大夫方回来,裴彦琛命人叫起秦然。秦然匆匆穿好衣裳走了出来,吴大夫见她来,含笑行礼,秦然颔首福身,裴彦琛笑道:
“别忙着见礼了。”
秦然闻言坐下,吴大夫道:
“这阿尔坦汗的症状,倒像是服用五石散过量了。今日被炭火一熏所致。又或是……”
吴大夫压低声音踌躇道:
“中毒。阿尔坦汗的症状更像是误把朴硝与硫磺同用。”
裴彦琛点点头示意吴大夫出去,又看向秦然道:
“你做什么了?”
秦然笑道:
“子琢兄做什么了?”
裴彦琛笑着反问道:
“我何曾做什么?”
秦然低下头摆弄着发梢,笑道:
“子琢兄将朴硝当作白矾,制成掺了假的五石散偷卖给阿尔坦,难道不也是为了现在这个景况吗?
只不过半面使也好,三公主也罢,下毒都是日积月累的慢慢来,我气不过,在炭火盆里放了硫磺粒。
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子琢兄何苦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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