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一)

    乾德二十二年冬。

    京城上空,厚厚的云层压着这座飘摇的城池,更增添了几分衰败之气。城池深处的皇家宫廷内,冰冷的雪花一片片落在暗金色的屋顶上,窗棂摇晃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男人坐在中心的龙椅上,眉目间满是沧桑与疲惫。在他面前,是一群同样看上去心神不宁的大臣,正一个个举着笏板,面色凝重地互相争论着什么。直至一个穿着暗红色官袍的老者持着笏板出列,人群才安静了下来。

    老者高高举起笏板,向男人行了一礼,随后跪下,以额触地。

    “宁爱卿,你说,陆贼今日,已经起兵?”他吐出这句话之时,气血上涌,重重地咳嗽起来。身旁的老太监见状,上前一步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他抬起手,拦住了。

    宁大臣听着男人这阴冷的语调,有几分颤抖,半跪着举着笏板,微微抬起头,但不敢看宇文显,垂着眼睛道:

    “回陛下,正是。”

    “不仅如此,陆贼刚刚在万山城逆反,附近的云归城、潇湘城等五大城池,就纷纷归附了陆贼...如今的陆贼是一路向北,气势汹汹直奔京城而来啊!”大臣颤巍巍说完,又迅速将头低下。

    宇文显“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浑身颤抖着握住龙椅的扶手,像是要把它给捏碎。身边的老太监惊叫出声:“陛下!”

    他冷笑一声,抬起衣袖,擦去了唇角的血迹,摆了摆手,沙哑道:“不碍事。”

    “传朕令,凡是归附万山城叛贼陆弘的城主,悬赏人头,城池百姓,杀无赦。”

    宁大臣听到最后这句话,慌忙抬起头,含泪道:“万万不可啊,陛下!”

    “陆贼逆反,利用的就是万山城飘忽不定的人心。我们若是再下此死令,只会断了这些百姓的后路,把自己,逼入绝境啊...”

    “胡闹!”宇文显紧握着扶手,咬牙切齿道,

    “权力的巩固,向来靠的是千军万马,不是所谓的人心。即便是人心,那也是对朕的畏惧之心!”

    “只要朕的将士们英勇善战,朕和朕的将军们指挥有方,朕自然便能轻松踏平这一祸事。到那时,屠尽五大城池,诛杀陆贼,天下之人自然会心甘情愿地臣服于朕!”他对着宁大臣道,“宁爱卿,退下吧。”

    宁大臣持着笏板不语,末了缓缓从地上起身,低低叹道:“陛下威武。”

    “朝阳侯,如今可有愿赶来救援京城的兵马?”宁大臣回到大臣中间时,宇文显将目光放在了台下另一边身着蓝色官服的老臣身上。

    “回陛下,吾儿宇文晔携边塞十万兵马,已在赶来京城的路上,只是旷日持久,恐怕...”宇文仲举着笏板,面色凝重。

    “那么以朕如今可以调动的兵马,对抗陆贼的胜算,有几成?”

    宇文仲顿了顿,举着笏板一言不发。宇文显想到这必定是一个难以启齿的数字,于是道:“事到如今,朕只想听实话。”

    “不足...二成。”宇文显低低吼了一声,操起手边的茶杯,就往宇文仲身边砸去。“咣当”一声,价格不菲的茶杯碎裂在地板上,茶水溅到宇文显的官袍,将他的下摆濡成了深蓝色。

    “废物...真是一群废物...”宇文显挥了挥衣袖,起身,在台上缓慢地踱着。刚刚擦过嘴角鲜血的衣摆,在宇文仲眼前一晃一晃。

    “传朕急令,”老太监连忙拿来纸笔。宇文显对着门外已经堆起的厚厚白雪道,

    “令驻边大将军宇文晔,五日之内,抵达京城。”

    宇文仲瞪大了眼睛:“陛下!这不是要小儿命么?”他低下头,语调颤颤道,“五日,连到京城一半的路程都赶不到,如何...”

    宇文显冷冷地将目光刺到宇文仲身上。门外吹来一阵刺骨的寒风,宇文仲,堂堂的护国大将军,连塞北的冰雪都从未害怕过,此刻竟觉得有几分寒意。

    “若宇文晔赶不到,”宇文显冷冷道,“手下将士,可随时易主。”

    寒风还在吹着,宇文仲手上的笏板滑落在地板上,“当”的一声。

    “还有,”宇文显看了一眼呆住的宇文仲,转过身,不带一丝感情地对老太监道,“在这五日内,京城百姓务必齐心协力,共同守卫京城。而朕...”

    他看向远方模糊的江山,“要御驾亲征。”

    “不可啊,陛下!”大臣顿时全都骚动起来。

    “陆贼此次有备而来,且来势汹汹,陛下若是御驾亲征,万一遭遇不测,恐怕...”

    “陛下,还是先迁都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等宇文晔将军回京以后,再携十万人马讨伐陆贼,也不迟啊!”

    宇文显一挥衣袖,在龙椅上再度坐下,淡淡道:

    “吾儿东宫太子玄毓,留守京城。”

    “若朕在外遭遇不测,众爱卿便立东宫为新君,继续讨伐陆贼,重夺...宇文氏之江山。”

    “...退朝罢。”见无人再提出异议,宇文显起身,淡淡道。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今年的冬天,好像格外的冷。

    宇文显站在城楼的高台上,遥望着山的另一头,似乎可以看到那边的烽火漫天,血流成河。一只孤鹰飞过,发出一声啼鸣,在漫天的飞雪中,它的身躯也渐渐变为银白。

    “父皇,为何今日不让儿臣上朝?”玄毓从城楼的另一边缓缓走来,身着绛红色衣袍,清俊柔和的面庞上的表情,却如他的父亲一般冷酷。

    “听闻父皇要御驾亲征。”

    宇文显将目光收回,投到少年似乎有几分关切但又透露出疏离之色的眉眼。“陆贼来势汹汹,朕若是不亲自去看看,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那父皇,务必万般小心。”玄毓道,语调如同这飞雪一般冰冷。

    “京城,这些臣民,就悉数交给你了。”

    “若是父皇裹尸于沙场,儿臣必定不会放过陆贼,”玄毓低头,看着城楼下争先恐后买着粮食的百姓。每每战乱一起,粮价必定飞升。他似乎是发出了一声极细微的哀叹,然又铮铮有词道,

    “人在,城在。这京城,只要有儿臣在一日,便不会让陆贼踏入半步。”

    “错。”宇文显对着城楼下混乱的人群道。

    “朕一走,朝中某些隐蔽的势力必定蠢蠢欲动,一定要万般小心。”

    “若是守不住这城,便守不住,放他进来,”宇文显抬眼,看向玄毓,“朕已准备了万全之计。”

    “三日后,若朕仍杳无音信,便是败局已定。你就服下朕放在榻下的假死药。朕已吩咐魏公子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届时魏公子会将你的身体安放入地宫。有一名扮成侍女的女刺客会假意陪葬,她负责逃出地宫后保护你的安危。”

    “儿臣武功不输宇文晔,不需要一个女人来保护儿臣。”玄毓冷冷道,“带着一个侍女,儿臣只会觉得拖累。”

    “此为万全之计,不容任何差错。”宇文显放下扶着城墙青砖的手,“玄毓,你是我宇文氏尚存的唯一嫡出骨血,莫将自己的生命当儿戏。此次朕若有去无回,朕在天上,也要看着你东山再起。”

    玄毓垂下眼帘,退后几步,微微颔首行了个礼:

    “是。”

    “伏愿父皇,手刃陆贼,早日平安归来。”

    宇文显出城那天,京城难得没有下雪。阳光照在地上积起的厚厚的雪层上。宇文显骑着一匹黑马,马蹄踩过雪层,在上面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深深浅浅的蹄印。

    全城人几乎都聚在了城门口。玄毓头戴金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宇文显骑马路过他身边时,停了停。玄毓抬头,对上父亲晦涩的目光。他拍了拍衣袖,俯身跪在雪上,以额触地:

    “恭送父皇。”

    “恭送陛下。”他身边的人陆陆续续跪下,山呼道。

    “愿父皇此次亲征,上苍庇佑,早日凯旋而归。”

    “愿陛下早日凯旋而归。”

    宇文显低头看着玄毓头上颤动的金丝皇冠,唇角微微勾了勾,随后目光投向远处的道上,渐渐消失了刚才的温度。他攥紧了手中的马鞭,唤了一声:“驾!”

    马儿受惊,向前冲去。宇文显身后的将士山呼万岁,跟在他的身后,源源不断地涌出城门。

    玄毓抬头,额上沾了一些白雪,在阳光的照耀下,马上化成了水,从他的眉间一直往下滑落,直至从清瘦的下巴上滴落到地上。

    他看着父亲就这样消失在白雪皑皑的深山中,消失在一层又一层将士的身影中。

    三日,很短,时间过得很快。

    “殿下,宇文晔将军传来急信。”魏宁熙手持一封密信,走进东宫。玄毓正在为朝上人心惶惶的气氛而头疼,对着魏宁熙淡淡道,“念。”

    “玄毓吾兄,晔自收到圣上急信后,夜夜难寐,率十万将士快马加鞭欲赶至京城。未曾想路上遭陆贼小儿容锦暗算,离限期仅剩两日,竟连路程的一半,仍未赶到...”

    玄毓“哗”地一下掀翻了面前的桌子,桌上的文案倒了一地。刚刚磨好的墨汁有几滴扬在了他的脸上。

    “...恳请吾兄,暂宽期限,五日之内,晔必如约抵达京城...”魏宁熙见玄毓怒气冲冲,咽了咽唾沫,犹豫片刻后念道。

    “暂宽期限...”玄毓冷笑道,“父皇在前线生死未卜,本宫在京城苦苦支撑,还能维持时日不过三四天,他竟还要五日才能抵达京城...”

    “殿下,自边塞至京城之路确实凶险,宇文晔将军若是如约抵达京城,加起来七日的速度,也已是...”

    “住口!”玄毓咬了咬唇,“他可以求本宫暂宽期限,本宫看这京城内的百姓已是支撑不了几日,如何暂宽得了期限!”

    “延续父皇先前命令,最多...”

    “宽限一日。”

    “若是三日之后,他还未抵达京城,途中能者代之...”

    “殿下,宇文晔将军可是您的庶出弟弟啊...”

    玄毓抬眼,冷冷道:“他也是我父皇的亲侄子。”

    玄毓一摆衣袖,沐着冰凉的月色,向东宫外走去。魏宁熙叹了一口气,吩咐下人取来纸笔,给宇文晔下令。

    都说这宇文氏冷血,原来这民间传言,竟是真的。

    为了守护住自己家族的权力,他们崇尚武力,以武服人。就连对自己家中的亲人,都下得了这样的死手...

    魏宁熙写完令书,吩咐手下快马加鞭送至宇文晔手上,随后尾随在玄毓身后。

    “殿下,陛下走之前吩咐过魏某,三日之内他若是不回来,便要魏某...”

    “本宫知道。”玄毓对着明月淡淡道,“只是宁熙,你看这京城,如今如何离得了本宫。”

    “再等一日,本宫要确切得知父皇如今的处境之后,再下决定。”

    魏宁熙深吸一口气,道:“陛下按每日一百公里的路程算,昨日便该到云归城了...”

    “云归城的城主尉迟渊,素来以骁勇善战著称,陛下到现在都无半点消息,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玄毓回头,抬了抬眉。

    “那也要等。”

    “此等下下策,自然是能不用,就不用的好。”

    “报!”前殿传来探子的声音。玄毓与魏宁熙对视一眼,随后急急地向前殿奔去。

    “报告殿下,云归城前线来信,宇文仲将军战死,而陛下也...”探子顿了顿,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陛下也什么?”玄毓吼道。

    “陛下也...辞世了!”探子带着哭腔道,“陆弘之子陆容锦现已率兵全面推进,如今离京城,已不足百里...”

    “来不及了,殿下。”魏宁熙道。玄毓却仍呆立在原地。魏宁熙叹了一口气,对着探子道,“你退下吧。”

    “随我去陛下寝宫。”魏宁熙拖着玄毓道。

    “等把你安顿好了以后,我会向全城人宣布我已谋反并杀死了你,陆贼进城以后就不会滥杀城里的百姓了。我兴许会做他的傀儡,抑或是手下,但是你不用担心,我始终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魏宁熙走到龙床边,推了一下其中的一块地砖,地上的砖块移动,出现了一个暗格。

    “泫澜今日已抵达京城,目前正埋伏在东宫内。我已吩咐了人明天去下药。等你安全进了地宫后,再将她接进来。有泫澜在,你大概率不会死。”

    他拿出暗格中的药瓶,从中抖出一粒药,递给玄毓。

    “从地宫逃出后,你就去江南,找延载公子。”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玄毓,“这是先皇走之前,让我转交给你的。”

    玄毓看着自己手中这颗黑色的药丸,迟迟没有将它放入嘴中。

    他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替我护好京城,麻烦了,宁熙。”玄毓将药丸吞下,面无表情道。

    “放心吧。”

    “我等你回来。”

    这是玄毓在失去知觉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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