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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事

    “你,杀了……杀了云柯?”

    楚清妙已经到了极限,铺天盖地的疲惫在拉扯她的意识,要拖着她坠入地狱。

    可她还是强撑着,等一个楚清姝的回答。

    “对。”楚清姝愉悦道。

    她随意地挥了挥手中的长剑,剑锋割裂血滴,落入白雪之中。

    “我说过,这七年你错过了很多事。”

    迎着楚清妙混沌的目光,楚清姝轻描淡写道:“雍朝灭了,雍朝最后一代皇帝,于昨夜,死在我的剑下。”

    “虽然我并非推翻王朝的诸侯王,但是我想,既然斩下云柯头颅的人是我,那么我也该有一点资格,在此刻宣称是我亲手终结了这个朝代吧。”

    “呼——”

    楚清妙微弱的呼吸声陡然变得急促起来,她控制不住的全身颤抖,她瞪着双眼,看着眼前笑意清浅的女人,脸上惊恐的神色凝固,终于停止了呼吸。

    ……

    随着沉重的宫门被推开,灵州王罗岩炽热的眼神第一次穿过厚厚的宫墙,进入这代表权势巅峰的皇家内院。

    他已不再年轻,两鬓霜雪,一道疤痕划过他的右脸,留下血与火的痕迹,只消一眼,便能恍惚间看见他长枪烈马,驰骋战场的伟岸。

    这位以灵州为名的诸侯王在此即将实现毕生梦想的时刻并未显得焦躁,他感慨道:“雍武帝含恨崩于洛山别院时,一定没有想到,不过十年,他费尽心力重振山河建立起来的盛世,就这样毁在了云柯手里。”

    罗岩的身旁,站着一名清瘦的男子,与身着战甲的罗岩不同,他穿着一身灰色的大氅,脸色苍白,步入中年的面容染上风霜,更加深了他天生的严肃,与神采奕奕的罗岩比起来,他更为憔悴老态,有种久病沉疴的迟滞感。

    但当他的眼睛看过来时,那双内敛的眼里不见喜怒,深沉,博大,仿佛能看穿一切人心鬼魅,叫人心惊胆战,噤若寒蝉。

    他冷淡道:“主公何必谈古,武帝纵然天纵奇才,也于十年前长眠于皇陵,亡者不可干预今世,雍朝,灭了。”

    语毕,他转向罗岩,双手置于身前,深深长揖,朗声道:

    “请主公,入朱雀门。”

    他的声音刚落,海浪般的声音便从身后黑云一般的灵州军处传来:

    “请主公,入朱雀门!!!”

    罗岩大笑道:“善!”

    ……

    楚清姝坐在长宁殿里,灯火长明,佛像前的香炉里供满了香,阵阵仿佛超脱红尘的青烟徐徐升空,似乎真的将这处地方变得脱离世俗,安宁悠远。

    她静静地看着香一点点的烧完,并没有上去跪拜的意思,这对于她来说,只是单纯的记录时间的流逝。

    至于神佛,她从来不信。

    在最后一点烟灰掉落之前,她听到了长宁殿殿门被推开的声音,沉重的脚步声带着傍晚的阳光进入殿内,楚清姝随之抬头,看着熟悉又带着些许陌生的身影,轻笑道:“你来了。”

    穿着灰色大氅的中年文士默然了一瞬,道:“我终于来了。”

    楚清姝愣了一下,随后笑起来:“张文心,你这个人有时候记性太好了,这不好。”

    张澈摇头道:“是我不好,不是记性好。”

    楚清姝笑道:“看来如今诡辩之风依旧盛行,你当是其中佼佼者。”

    她轻巧的岔开了话题,张澈也未在解释什么,他慢慢地,仔细地端详起她,这目光不含任何狎昵的色彩,仿佛穿越了时光,与旧时岁月糅合。

    楚清姝笑起来,她抿了抿有些散乱的鬓发,道:“怎么样,我是不是老了许多?”

    她说这话时眸光闪烁,竟恍惚间流露出少女般的灵动神采,哪怕如今鲜血晕染她的衣裙,也让人不由得忽略这些不详的瑕疵,只记得她此刻勾魂夺魄般的温柔纯净。

    张澈认真道:“和以前有些不同了,但并不多。”

    “人总是会变的,看来我还没有扭曲到你认不出来。”

    “张文心,我很高兴。”

    张澈没有询问她此刻的感慨从何而来,也并未在意她身上的血色,只郑重道:“那你要一直高兴,以后也如此。”

    楚清姝没有接话,她走回摆放香炉的桌前,从桌上拿起一捆香,道:“张文心,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好。”

    张澈点头,她便转头走向殿外,他慢了半步,回头向供桌后的佛祖金身,虔诚的行了一礼,再追上了她的步伐。

    一辆青色篷布的马车驶向戒严的宫门,守将正欲厉声呵斥,便看见了马车帷幕抬起,一道冷淡威严的视线看过来。

    他登时一僵,行礼道:“末将失礼,见过张先生,先生,请行。”

    “将军不必客气。”

    帷幕落下,马车主人收回了视线,青蓬马车缓慢驶出了宫门。

    副将才道:“将军为何放行,主公有令,三日内任何人不得出宫门,何况甚至没有检查那辆马车……”

    “愚不可及!”守将愤怒打断他的话,怒道:“那是惜鹤先生的车驾!惜鹤先生为主公座下第一谋士,他的用意岂是你我可揣测的,若我们今日阻拦,说不定来日主公大计便有所变数,你我可承担得起这个风险?”

    副将听的满头大汗,喏喏应是。

    马车上,楚清姝坐在一旁,掩袖笑道:“惜鹤先生的威名竟如此好用,我也算狐假虎威了。”

    张澈脸上浮现淡淡笑意,无奈的听取她的调侃。

    但两人都未提及,这个威名的传扬有怎样的血色背景,惜鹤这个名号,真正为天下所闻名,来源于灵州军成名之战,淮南江战。

    雍朝官军以十倍兵力,围堵灵州军于淮河南岸,灵州军破釜沉舟,强渡淮河,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雾为依托,溺杀两万雍朝士兵。

    那一战,淮河下游为之拥堵,数不清的尸体染红淮河。

    谋士惜鹤之名,自此名扬天下。

    夜色渐深,今夜天光明亮,月色皎洁,在冬日里竟有点点繁星辉映。

    楚清姝扶着张澈的手下了马车,她打量了一下四周,在冬日里也有些许青翠颜色,景色格外秀美,一座有些破败的宅院居于结冰的小溪前,大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铜锁。

    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这座小院,张澈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言语。

    像是过了很久,楚清姝才终于回过神来,轻声道:“我要去看看他们。”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她的身体好似都没了重量,飘飘忽忽的要飞到天上去了。

    张澈不知怎么忽然咬紧了牙关,艰难道:“好,我陪你。”

    楚清姝走向宅院背后,未消融的雪地里,立着三个坟茔。

    第一个,墓碑上刻着的名字叫陈润,这墓碑时间并不久远,但坟茔却存在了很久。

    楚清姝跪下来,郑重的,无声的朝他磕了三个头,始终没有说话,沉默的供上三炷香。

    第二个,墓碑上刻着的名字叫李秀秀,她眉头舒展开来,轻笑道:“我有好多话要跟您说,我最后再过来看您。”

    第三个,墓碑上刻着的名字叫陈巍,楚清姝在坟前供上一壶烈酒,笑道:“阿兄向来嫌洛阳的酒不够浓烈,喜欢边疆粗放的风味,这壶酒是我从皇宫的宝库里拿出来的,是多年前匈奴可汗进贡给武帝的珍品,愿阿兄开怀畅饮。”

    楚清姝眉眼柔和:“好久没来看阿兄,我知道你不会怪我,你也向来不信阴曹地府,功德报应,不在乎死后所谓的香火,但是如果没有这块墓碑,我连再跟你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灰白的墓碑没有回应,无声的辉映着跃动的烛火,楚清姝神色怔忪,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张澈看着那个怅然若失的背影,脚步动了动,最终选择了沉默。

    她早就过了需要安慰的时刻,让她安静的和逝去的亲人们说会儿话吧,语言在这个时候,苍白到无力。

    楚清姝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似乎终于摆脱了那种哀伤的心绪,她转头,看向张澈,道:“你回马车上去吧,快下雪了。”

    张澈下意识摇头,就听她笑道:“你可不是当年壮如牛犊的寒门书生了,张文心,你不要死在我前头。”

    “我不想一个人了。”

    张澈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一种无法言喻的喜悦蔓延在他的心中,他那颗飘荡的,时刻惊悸的心脏在此刻仿佛终于落了下来,让他已经显露衰老的脸上焕发出欣悦的光彩。

    他试图向前给楚清姝一个拥抱,又讪讪的停了下来,在他开始原地转圈前,他终于脑子清醒了一些,脱下了身上的大氅,披在了楚清姝的身上。

    楚清姝一直用一种温柔的目光看着他几乎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脑子发热,此刻才有点无奈道:“我已经有一件斗篷了。”

    张澈认真道:“这样暖和。”

    她还是点了头,接受了这份温暖的好意,目送张澈步伐飘忽的回到了马车上,才收回了目光。

    她的神情飞速消失,最终剩下一片死寂般的平静。

    楚清姝忽然咳了一声,她用手帕捂住嘴,再取下时,刺目的血迹已染红了雪白的手帕。

    时间不多了。

    她来到了李秀秀,她的母亲的墓前。

    她跪下来,手指轻抚粗糙的墓碑表面。

    楚清姝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了,哪怕是一方灵牌,一个可以寄托的象征都没有。

    因为李秀秀的存在对楚家来说是禁忌,对后来的齐王妃楚氏是禁忌,对雍朝的楚皇后更是禁忌,楚氏的身份可以是庶女,可以不那么体面,但绝不可能是一个外室女。

    可她就是,她的出生从不光彩,而这份被厌恶的不光彩并不来源于她的母亲,而是源于她血缘上的父亲,楚建。

    楚建,因为一己之私,谋夺他人妻子,害死陈润,致使陈家家破人亡,再用陈巍的性命逼迫李秀秀为他的外室。

    而楚清姝,便出生于这罪恶的、畸形的强迫中。

    这是一个简单的、残酷的、令人窒息的故事。

    蓬门出绝色,蓬门留不住绝色。

    她的母亲李秀秀是一个猎人的女儿,母亲早逝,父亲带着她在山村里生活,可随着她的长大,李父发现女儿长得越来越美,这份美丽超过了仅是欣赏的程度,在人群中简直如同煤灰中的珍珠一般夺目刺眼,带着令人觊觎的色彩。

    他选择带着女儿进山,在山中生活,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救下了一个父母双亡,南下逃离战乱的男孩,意图做个赘婿。

    但男孩非常争气,他天资聪慧,善于读书,曾经是世家子弟,李父权衡之下,还是送他去读书,只有一个要求,如果以后做官,务必要把李秀秀藏于内宅,不见外人。

    陈润答应了,他也真的做到了诺言,带着妻子和孩子外放,远离繁华地带,他已足够小心,宁愿放弃人际交往,称妻子病弱,不见外客。

    李秀秀也遵循父亲的遗愿,终日不出家门,她想,并不是不能忍受,只要等到陈巍结婚生子的那天,她年老色衰,便可享受自由的生活和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

    可这样的日子,终究没有实现。

    那一年,雍朝西南边陲发生叛乱,楚建被派往平叛,大胜而归,途中经过同处西南地区的、陈润治理的永安县,按照惯例必要邀请上官一番,尽一尽地主之谊。

    就这一次,楚建碰到了刚五岁的陈巍,这个小男孩对平定了叛乱的将军非常感兴趣,支起了一向关着的,后院可以望向前院唯一的一扇窗。

    为了尽量不让人了解李秀秀,后院除了一个哑仆,再无其他人。

    陈巍高兴的朝着院子里的楚建打了招呼,兴奋之下忘了关窗,隔着一堵围墙,李秀秀不知道前院里的上官因醉酒,在院子里吹风。

    她看着那扇打开的窗户,疑惑的上楼关上,在她关窗的那一刻,听见动静的楚建抬头,看见了月光下,让人目眩神迷的绝色美人。

    就这一眼,只这一眼,让楚建神思不属,势在必得,让李秀秀生不如死,家破人亡。

    让楚清姝背负恶名,受尽欺负,被他的正妻和嫡子女骄傲的踩在脚下,轻描淡写将她们母女钉死在耻辱柱上。

    楚清姝轻轻笑了下,明明是楚建的错。

    为什么不敢恨他,只敢恨我们?

    她向来是很公平的,所以这“嫡”系的一家人团聚了。

    “楚建聪明了一辈子,竟想不通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云柯不是他搓扁揉圆的傀儡,他能从边疆回到权力的中心,怎么会是外强中干的纸老虎?”

    “楚清妙也没有想通,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云柯竟真的爱我,说起来也好笑,一个铁石心肠的男人的爱,谁能看出来呢?”

    楚清姝靠在墓碑上,动作亲昵松弛,神色温柔,她絮絮叨叨讲着这些年的故事,眉目间褪去多年沉淀的忧愁与哀伤,扬起孩童般的喜悦。

    “他太冷静、太冷酷了,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是可以利用的棋子,包括他自己。他用高墙将我锁起来,肩负起我的爱恨,然后便所向披靡的铲除所有障碍。”

    “我该感谢他吗?我该爱他吗?”

    “不,我恨他。”

    “我恨他,恨他算计我的亲人,我的友人,算计我真心相待的孩子。”

    “我视若亲姐的时雨阿姐死在产房里,是他要名正言顺给我一个孩子。”

    “阿兄死在战场上,万箭穿心,是他要收回兵权,对抗楚建的世家势力。”

    “钰儿身中奇毒,活生生窒息而死,是他故意留下破绽,让楚清妙的人有了可乘之机,只是为了降低楚家的警惕,让楚家因为未来太子的希望而骄傲自大,蒙蔽楚建的眼睛。”

    “他对着我的眼泪一遍又一遍的说着爱我,却硬生生将我逼上了绝路。”

    “我流干了眼泪,所以举起了屠刀。”

    楚清姝慢慢地说着话,她的气息渐渐变得虚弱,一种尖锐的痛楚开始在她的四肢百骸沸腾,她已经咽不下去嘴里的血了,许多的鲜血从她的唇齿间溢出来,滴滴点点,染红衣裙与白雪。

    “您说希望我一生幸福,如同您曾经的生活一样,有心意相通的爱人,有乖巧懂事的孩子,衣食不愁,幸福美满。”

    “不要恨,不要争,不要让美丽过分显露。”

    “我知道这是您一生的心结,女儿很努力的朝着您说的未来谋划了,我也几乎成功了。”

    “我找到了一个好人,说实话,他跟您口中的陈叔叔好像,一样的天资卓绝,一样的脚踏实地,农家出身又如何,寒门也可出贵子。”

    “他说,他会保护我,美丽无罪,错的是觊觎美丽的人,他会走的更高更远,高到无人敢对我投来不敬的目光。”

    说到这里,楚清姝的目光看向了那辆青蓬马车,厚重的黄梨木架构出威严的框架,层叠的绫罗绸缎堆砌出世俗意义上的高高在上。

    她收回目光,平静道:“可惜,我们错过了。”

    曾经的书生张澈成长的速度不够快,他的抗争抵不过楚家的权势,楚清姝被迫嫁给了云柯。

    现在的惜鹤先生名满天下,位高权重,他是逐鹿天下的胜者灵州王最信任的心腹,他带着声名地位,重新走到了楚清姝面前。

    他变了很多,但待楚清姝的心从没变过。

    可楚清姝无法接受,张澈,取字文心,为生民之苦开太平的千古文心,因为她蒙上了阴翳,这颗本该赤诚的文心屠杀了无数反对灵州王的人,他的理想,他的追求全因为楚清姝的存在偏离了。

    是她利用他接触灵州王,这个野心勃勃的枭雄曾是雍武帝都未能啃下来的硬骨头,他的势力在武帝在位期间被一削再削,到了云柯即位后,云柯根本无力抑制,他只能拼尽全力去拢回分散的帝王权柄,再徐徐图之。

    楚清姝利用了这点,张澈不是一开始就是罗岩的谋士,是楚清姝的请求,让他离开朝廷,背弃雍武帝的知遇之恩,放弃姓名,向一个乱臣贼子俯首称臣。

    是楚清姝亲手玷污了他的文心,让他为了她的一己之私,不惜满手鲜血,也要达成她的心愿。

    她可真不是个好人啊。

    好人才该长命百岁。

    楚清姝看向天空,夜幕低垂,时间终于走到了最后。

    她早就服下了秘药,只能再活四个时辰,从她离开冷宫时起,她的生命就开始了倒计时。

    巨大的疲惫感淹没了楚清姝,虚弱感在吞噬着她的意识,她费力地呼吸着,抬手抚上冰冷的墓碑,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娘亲,我们终于要团聚了。”

    她的眼前走马观花一般,浮现出自己这一生所有的画面。

    片刻的幸福,长久的痛苦。

    她的意识即将归于混沌,最后只想起了一件事。

    对不起啊,张文心。

    我甚至不敢跟你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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