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镇】水镇浮城

    【一】时间,真的不曾改变什么吗

    醒来的时候,慕凉脑中尚是混沌一片,只听得耳边有雨淅淅沥沥,敲打成歌,细碎婉转。

    目之所处,是蓝印花布的床顶,古老的雕花木床,似乎带着尘封岁月的吱呀声。意识稍稍回流,才想起这是在乌镇,一间名为路过の爱情的客栈。临水而居,倚窗远望,水乡尚且枕在一片安宁的水雾迷蒙中,似是未曾睡醒。

    梳洗后沿着木楼缓步而下,沉闷的声响回荡在静谧的空间内。客栈的女主人一如她们初见时那般端坐在柜台后,见她下楼展颜一笑。柔和中带着水乡女子特有的温婉,眉间的轻愁又恰似窗外水上低萦的雨雾。这必然是个有故事的女子,她心道。却也未想过去探听什么。于这,她只是匆匆过客。于她,不过是为完成一场告别。浮梦流景,徒添虚妄。

    撑了一柄素色绸布伞,便出门了。这是她待在乌镇的第二天。故地重游,才知道回忆是件多么顽固的东西。它呼吸在一砖一瓦的缝隙中,无孔不入,经久弥新。一丝一缕,皆是痛楚。

    拾级而上,踩着小步走向石桥,身上是一件水墨兰花的旗袍,在清冷的雨中站成一抹消瘦的风景。远远望去,是极寂寞的姿态。这是三年前纪朗生买给她的。在一家名为上海故事的旗袍店。少了旧时光里的喧嚣奢靡,也没有现代都市的浮华繁丽,倒多了种温婉娴静的情致。她当时喜欢得紧,却一直没有穿。可再美好的东西,束之高阁之后,也便失去了原有的光华吧。一如她,做了他三年的隐形情人,终究倦了。

    她早该知道的,殊途同归。无论他们有过怎样的故事,最后都逃不开分离的结局。就像这河道上散布的石桥,每一座都能通向同一个地方,所需不过时间。而这笔分离,早在三年前就该被写下。终究是太过贪心,奢望不属于自己的幸福。

    和纪朗生的相识,便是在烟雨江南的迷梦里。以至于时至今日她都怀疑,定然是当时景致太过美好,而他恰好出现在那里,一段故事的天时地利人和,通通占据。所以她爱上了彼时此地的他。可她已经不是当时的她。时光荏苒,他们都已不是当初的模样。

    下了桥,走在曲折的青石小径上,透明的雨滴在地上无声地绽开朵朵水花,水面碎了一池平静。依旧有乌篷船涉水而过,慢慢悠悠地摇晃着隔世经年的梦。一对年轻情侣叫了船,男人拉着女人的手,将她小心翼翼地牵引上船。虔诚得仿若至宝。她轻轻一笑,却在嘴角上扬的那刻,湿了眼眶。多么相似的场景。如今只剩回忆。世间最残忍的,终逃不开一个,物是人非。

    【二】来过,却必将离开

    三年前,慕凉只是初入职场的新人,素面朝天,身处底层。她想,若是没有遇见过纪朗生,她未来的脉络本该是清晰可辨的。为生活碌碌打拼,然后和公司那个一直对她照顾有加的师兄在一起。平淡的岁月里,细数似水流年。波澜不惊,却也有迹可循。

    只身来到上海打拼,受过太多的冷眼和责难,早已学会妥协。那个春日寻常的周末,不过是她为了放松心情而临时起意的一场短途旅行。偏偏从那时起,一切就乱了轨迹。

    那天的早晨尚是晴好,午后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她走在青石板的小路上,猝不及防地遭逢了这场不期而至的春雨。恰好有船停靠在岸边,于是和船夫商量好了价钱便打算上船。谁知走得太急,船摇晃得厉害。恰在这时,里面伸出一只手拉住了她。两相对望,纪朗生的瞳仁幽黑,似引人深陷的幽潭。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又恰到好处地令人遐思。耳边一声春雷响彻云霄,仿若在那刻,她听到自己的心沦陷的声音。

    坐入船中,好不容易平复的心跳,在目光触及纪朗生与身边女孩的亲密有加时,再次乱了节奏。她自嘲般笑笑,兀自伏在船舷边望风景。不知是否是错觉,纪朗生的目光总似有意无意地投注在她的身后。尽管她装作毫不在意周边一切,他们的对话还是不可避免地侵入她的耳中。既而心思婉转,深沉至不可言说。打湿的古旧木房在乌篷船的缓慢行进中退却成风景,望着江上细雨如愁,她不得不叹道,果然是江南烟雨乱啊。

    下了船,在一家店买了把油纸伞,便漫无目的地走着。桥道相连,本也不必刻意记路。饶是如此,从晒场到月老庙,在不同地方与同一个人不期而遇三次以上,还是免不了心起涟漪。当然,如果忽略他身边的女孩的话。甚至有几次,他们就隔着一条河的距离,目光飘忽地望向对岸。所有的心不在焉,湮没在如丝雨帘中。

    最后一次碰到,是在一家临水而建的小酒楼,她坐在江边的位置上,侧对着不远处的水上戏台。在等餐点的过程中,她随处四望。此时已入夜,西栅变得格外生动。暖黄色的灯光打在木制的窗棂上,有一种复古的沉香。水上楼阁在桨声灯影中静默而立,流光璀璨,碎在江上,斑驳了旧时光。晚风拂面,清凉入心。戏台上不知又在上演着谁家的悲欢离合。总是这样,我们容易对别人的故事认真,却对自己的人生演戏。

    终究是索然无味,便将目光收回。纪朗生走近时,恰好看到她的侧脸,在浮光浸染下尽是落寞。只剩她那桌还有几个空位,于是他上前笑道:“不介意我们坐这里吧。”明明该是疑问的语气,听在她耳中却带着十足的笃定。于是她回以微笑:“若我说介意,你们会不坐吗?”他似思索了一下,然后沉声道:“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只能换一家了。”

    都知道不过是玩笑。所以很顺理成章地三人拼桌。而慕凉也终于知道,他叫纪朗生。他身边娇小明媚的女孩,是他的女朋友许颜。两人也是来自上海。之前是她刻意忽略了许颜,此刻接触下来,才知道她是多么活泼生动的女子。她快乐而简单,总有说不完的话,却并不令人生厌。慕凉想,如此鲜活温暖的女子,才该是站在纪朗生身边的吧。

    【三】她与他暧昧渐生,兜兜转转,却始终学不会不爱之慧

    终究拗不过许颜的热情,一顿饭之后,便成了三个人的旅行。面对许颜的不设防,慕凉偶尔会为自己无端冒出的小心思而自厌。那是植根于心底暗无天日的角落里的罂粟,妖娆而罪恶,却令她欲罢不能。

    于是三人同行时,她会故意落在他们身后。踩着斑驳的影,看独孤的风景。好在暗夜寂寥,灯影迷离,能很好地掩着她的失落。

    就在她心不在焉地想着找一个什么借口离开时,她被许颜拉进了一家旗袍店。许颜拿过一件件旗袍比在身前,笑颜明媚地问纪朗生好看吗。纪朗生总是耐心地含笑作答,然后恰到好处地给出意见。在等待许颜换装的过程中,纪朗生取过一件绣着水墨兰花的旗袍给慕凉,只说了句,你穿上一定很好看。

    慕凉在他殷灼目光的注视下,兵荒马乱了心神。她换了来,松松挽了个发髻,站在古木雕花镜前的身姿清雅妍丽,如水莲花兀自绽放。而当她转过身时,没有漏掉纪朗生眼中掠过的惊艳。

    本不想买下,没想到纪朗生抢先付了帐。面对慕凉的推脱,他笑着说,它看上去本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所以应该属于你。慕凉轻咬了下嘴唇,最终没有拒绝。

    她没有告诉他,穿旗袍的女子,若是身边没有一个为之深情的男子,那也不过是徒添一笔寂寞。所以后来回到上海,她将这件旗袍细细收藏,妥帖安放,却没有再穿上。与纪朗生在一起后,他也问过她为什么不穿那件旗袍。慕凉只记得自己依偎在他的怀中,目光悠远,似叹息般说:“舍不得。”纪朗生便疼惜地抱紧她,笑她傻。是傻呀,不然也不会飞蛾赴火,义无反顾。

    走走停停,穿行在每一间韵味悠长的特色小店,很快便到了十点多。正好走到许颜他们订的客栈。于是纪朗生便让许颜先回去休息,然后送慕凉回另一家相隔较远的客栈。

    没有了许颜在身边,两个人的话反而少了很多。气氛沉默而微妙,并肩而走,中间是慕凉有意拉开的距离。行走在这个江南古镇的夜幕下,似乎连时间亦变得如水流般缓慢悠长。水榭楼台倒映在水中,仿若一场盛大的幻觉。一帧帧风景在眼前虚晃而过,惟余下一个模糊的晕黄的影。夜空沉寂,晚风轻拂,醉了一夜迷离。

    在踏上一座桥的台阶时,慕凉脚下不稳,差点往后倒去。纪朗生眼疾手快地几步上前,揽住了她的腰。有不知名的情愫在视线交接处氤氲开来,似凌月起舞的萤火虫。纪朗生俯下身,吻了慕凉的唇。触感微凉,却灼伤了她的心。心中像盘踞着一头小兽,叫嚣着,肆虐着,踏过她溃不成军的理智。

    她轻轻推开纪朗生,语调不稳道:“我们不该如此。”

    “对不起,是我情不自禁了。”纪朗生明眸如星,望着她的目光专注而诚挚。“可是,慕凉,你信一见钟情吗?”

    “我如何能不信?”慕凉微微苦笑,苍白的面容流淌着无尽的哀伤。“可是信又能如何?我们遇见得这么迟。”

    她独自走在前面,下了桥,灯火阑珊的尽头,徒留给纪朗生一个决绝而瘦弱的背影。

    【四】原来,承诺不过是一场浮梦烟罗

    第二天一早,慕凉只打了个电话跟许颜告别,便匆匆回了上海。

    只是逃得开一个地方,却逃不开命途纠缠。很快她和纪朗生重逢,在人潮涌动的街头,仿若跋涉千里命定的相遇。纪朗生拉过她,紧紧拥入怀抱,轻语如诉:“你看,世界这么大,我们还是相遇。再也不要从我身边逃开。”慕凉的脸颊吻着他的胸膛,沉默如谜。有泪悄然坠落,跌入尘埃。

    她挣扎过,却终究贪恋着相依而伴的温暖,因而陷入更绵长的寂寥。

    远在C市的好友听了她的事,打电话劝她:“慕凉,你又何必如此自苦?你又不是非他不可。”

    慕凉握着手机沉默了许久,才淡淡道:“的确不是非谁不可。只是,这世上确然有那样一个人,一旦遇见,再看其他人就入了盲。爱情,本来不就是盲目的吗?”说这话时,她倚在暮色低笼的窗前,万千繁华尽揽眼底,无上寂寞袭上心头,最后声音低到几乎是喃喃自语,不知说服的是别人还是自己。

    如此便是三年。她就如同一个见不得光的影子,藏在暗处守着自己自以为是的爱情。她不曾要求纪朗生离开许颜,而纪朗生亦未曾许过她一个明朗的未来。惟一的承诺是,有生之年,他将陪她再来一次乌镇。却因着种种原因,而一再被搁浅。她才知,承诺之美,便在于它的无法抵达。

    直到前不久,许颜满怀欣喜告诉慕凉她即将订婚了。慕凉在失落之余,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既然猜不透命运的脚本,倒不如相信这是为她安排的最好的剧情。

    于是她再次来了乌镇,独自践行那个未能履行的承诺。站在一条笔直的长廊中,任回忆如梦穿梭,仿若时光从来未曾老去。远去的只是那些人和事。

    回到路过の爱情客栈时,雨已经停了。客栈主人坐在柜台后,细细地品着一杯杭白菊茶。慕凉对她点头致意,打算上楼,却听她道:“慕小姐,有没有空陪我坐一会?”慕凉虽觉诧异,还是应了。

    客栈主人名叫云离,是个年轻的女子,沉静温婉,恬淡如菊。她为慕凉也倒了杯茶,方缓缓道:“慕小姐应该不是来旅游的吧?”

    “的确不是。不过是用三天来告别一场过往,不算长吧?”慕凉笑道。

    “的确不算,我在这里等了十年,也没有学会如何作别往昔。终究还是心存念想的吧。”云离轻笑,眉间却凝满了苦涩。

    慕凉心里莫名一动。十年,该是怎样的情深意重,才能心甘情愿地等上十年呢?“那,他现在在哪?”

    云离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知道他在哪,是生是死,但他说过会回来找我,我就会一直等下去。”

    慕凉不由得再次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女子。她的眉目坚定,说到爱人时脸上有别样的神采。这种毫无缘由的倾心交付,至死不悔的执著等候,是自己终其一生也无法做到的。希望她可以等到那个人吧。

    “那么你呢?既然舍不得,为什么不试着争取?”云离问她。

    慕凉站起身,面向窗外,低低道:“在相爱最浓时分离,总好过爱情消磨殆尽之后一拍两散。起码,这样他的心中永远会有一个属于我的位置。”

    云离望着逆光处那个萧瑟的背影,也只能无声地叹了口气。

    【五】旧地重游,原是为完成一场告别。

    第二天离开客栈后,她直接去了车站。等车的时候,慕凉开了手机。纪朗生的电话紧随而至。

    “慕凉,你终于接电话了!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找你。”声音里的急切不言而喻。

    “不必了。还记得你给过我的承诺吗?我等不到你,所以独自来践约了。”

    “为什么不再等等我?只要再过一个月……”

    “朗生。”慕凉平静地打断他的话,“我等了你三年,却等不了你一辈子。我们的爱情,是朝生暮死的蜉蝣,永远没有明天。所以各自放开吧。”

    “慕凉,你先回来再说。”纪朗生慌乱地说。

    慕凉挂了电话,将手机卡取出扔进了垃圾桶。她知道,自己不会再回去了。

    在来乌镇之前,她就已经递交了辞呈,断了所有的退路。忘掉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离开共同呼吸过的城市,远离与之有关的人和事。然后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独自舔舐伤口。做不到决绝,那么就只能对自己残忍。

    几天后,纪朗生收到一封信,是慕凉走之前在乌镇邮局寄给他的。

    朗生:

    我用了三天,来为我们的三年作别。而今已觉心境澄明,终于可以平静地说分开了。

    这几天,我走过那些熟悉的路,看孤独的风景,回忆我们相识后的点点滴滴,恍然觉得一切如同一场醒不来的梦境。也或者,是我不愿醒来。

    我们的爱情,就像这水上的一座浮城,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坍塌和倾覆。我护得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却终究没能护得它周全。

    在这里,我遇见一个很传奇的女人。她开了间客栈,然后用十年甚至更长时间去等一个不知何时会来的男人。我自问做不到为你如此。人事浮沉,我们都不过是普通人。而我想要的,也只是一个能与我携手白头的男人。

    我从来都不想使你为难,更不想伤害许颜。所以那些你无法说出的残忍,我来替你决定。只愿你们来日安好,岁月安稳。

    勿念

    慕凉

    纪朗生握着信纸,有一滴泪滴在上面,晕染出模糊的墨色。

    慕凉,我甚至来不及告诉你,下个月一号,就是许颜订婚的日子。她找到了属于她的幸福,可是我欠你的幸福呢?

    最后,所有未及出口的深情,都只能被时光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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