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那时那花正好，往事凋零，相思化尘，惟有香如故——题记

    沈玖玖二十岁这年，终于脱离穆时笙学生的身份，成为国内时尚帝国克洛依集团最年轻的首席调香师。而此前由她研制的新款香水，因其主题“爱恨交加”，体现女人在爱情中的矛盾与复杂的心绪，而风靡全球，深受女性喜爱。她为这款香水命名为——“tears”。

    与此同时，成名已久的天才调香师穆时笙却因剽窃学生创意一事败露而身败名裂。此后更是销声匿迹，如同一颗曾经绚烂却终究陨落的流星，渐渐被世人遗忘。人们只能从捕风捉影的传闻里，猜测这对最终反目成仇的师生昔日的隐秘□□。

    然而传闻再盛再烈，终将随时间的推移而消弭。仿佛一场盛大的花事覆灭，零落成泥，惟有香如故。

    {壹}海棠春睡醒，往事般般应

    沈玖玖第一次见到穆时笙的那年，刚刚满十岁。在一个开满海棠的院落，阳光仿若浅橙色的棉花糖，温煦柔软，光线细若游丝，密密匝匝地铺满了藤蔓横生的紫藤花架。花架上的秋千轻轻地晃着，时光缓慢悠然。他静静躺在竹椅上，拿一本古朴的线装书盖住脸，仿佛对这个世界无知无觉。轻风拂过，浅粉色的花瓣栖落于他的肩头，像是蝴蝶轻柔的吻触。

    沈玖玖忽然觉得有趣。她蹑手蹑脚地走近，轻轻拿开覆在他脸上的书，被他的样子惊呆了。其实她这个年纪并不知道什么是帅气，只觉得眼前这个人长得真好看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道暗影，面部轮廓仿若刀刻，鼻梁高挺，薄薄的淡粉色嘴唇轻抿，在阳光下可以清楚地看见面部细小的绒毛。她一时失神，犹疑地伸出手想摸一摸他的脸。等反应过来时，她纤细的手腕已被眼前的男人握住。

    “你是谁？在干什么？”突如其来的声音清冷低沉，如花苞乍然绽放，在沈玖玖的耳侧缠绵。倏忽睁开的眼睛黑亮幽深，沈玖玖仿佛跌入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里，惊得她“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我……”沈玖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被握住的手腕有些生疼，她只好指了指手腕，示意他先放手。穆时笙刚刚也只是下意识的动作，等看清眼前站着的只是一个眉目精致却稚气未脱的小女孩时，不禁有几分惊诧。他松开了手，面色依旧不善。沈玖玖揉了揉发红的手，飞快地跑向不远处气质端庄的女人，委屈地瘪了瘪嘴：“妈妈，他欺负我！”仗着有妈妈在身边，她还示威性地朝他扮了个鬼脸。

    穆时笙哑然失笑。随即收敛神色，走到沈玖玖的妈妈的面前说道：“秦老师，好久不见！”

    穆时笙大学念的是化学系，沈玖玖的妈妈秦青曾是他的老师。他大二时迷上了调香，又不喜学校的诸多束缚，毅然决定辍学，来这里开了间工作室。而秦青当年是唯一力排众议支持他的人。目前二十五岁的他已是国内首屈一指的调香师。这次秦青来的目的很简单，她和玖玖的父亲在国外有个长期的交流合作项目，需要待一年。所以她想让沈玖玖拜他为师，并由他照顾玖玖。

    听完秦青的来意，穆时笙眉峰微蹙，冷淡地说：“秦老师，您该知道，我不收学生的。”

    “怎么，还真如外界传言成名后就不近人情，连老师的面子也不给？”秦青笑意未减，但说话绵里藏针的功力丝毫不减当年。“况且以玖玖的资质，还能辱没了你不成？”

    到底曾是自己的恩师，穆时笙虽万般不愿，也不好违逆。然而，他却不知道，在他点头的这刻起，他和沈玖玖的命运便连在了一起。一阵风拂过，海棠花瓣凋零如雪，如上帝在云端清浅的叹息。

    事实上，他们的开始并不美好。穆时笙习惯了独来独往，没有照顾人的经验，陡然多了一个半大的孩子在身边，处处都觉得不方便。而沈玖玖虽没有一般小孩的娇气和恋家，却也并不好伺候。

    比如吃饭的时候，她会对着胡萝卜，哭丧着脸说“我又不是兔子，为什么要吃胡萝卜”。看到香菜，会捏着鼻子跑得老远，尖叫着说“我最讨厌香菜啦”。过了几天，她的台词换成了“阿穆，你只会做这几个菜吗？”她从来不叫穆时笙哥哥或叔叔，用她的话来说，叫哥哥便宜他了，叫叔叔自己又平白矮了一辈，所以她自作主张地叫他阿穆。穆时笙与她几番“交涉”无果后，也只能由她。

    对于小公主的挑剔，穆时笙一向秉承着听不到、不回应、爱吃不吃的原则。几次下来，沈玖玖颇有几分独孤求败、棋无对手的郁结。等她偃旗息鼓之后，却意外地发现后来餐桌上再也不见胡萝卜和香菜的影子了。

    沈玖玖白天照常去学校上课，晚上则会在实验室跟穆时笙学习调香。事实证明，虽然她在嗅觉上有极高的天赋，却志不在此。在她连续打碎三支试管、两个烧杯、打翻一盏酒精灯差点让实验室着火之后，穆时笙便不允许她再碰任何东西。沈玖玖又不甘寂寞，于是只好搬了张凳子坐在不远处看着他忙碌。他在工作的时候总是很专注，带着几许痴迷和疏离，仿佛与这个世界隔绝。暖黄色的灯光如水般流泻，映得他的脸半明半昧，清冷而又孤傲。

    那一瞬间，沈玖玖忽然有种错觉。仿佛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久到忘了是怎样一个开始。

    {贰}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因已入骨

    一年的时间倏忽而过，若风过无痕。在穆时笙的耳濡目染下，沈玖玖也初步掌握了调香的方法。一想到即将离开这里，沈玖玖竟隐隐生出几分不舍。却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所有的轨迹。

    一个夜凉如水的晚上，穆时笙回来得很晚，脸色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而当他艰难地说出，她的父母在国外的实验室发生爆炸事故、抢救无效时，沈玖玖的天空崩塌了。这一夜，沈玖玖触摸了最冰凉的月光，然后永远地失去了最亲的亲人。

    往后的几个晚上，沈玖玖睡得极不安稳。好几次穆时笙起来看她，都发现她的额头布满了冷汗，表情隐忍而痛苦，四肢蜷缩成一团，像只受伤的小兽。他的眼中掠过一丝心疼，想着就算她平时再过顽劣，终究也只是个孩子啊。他只好坐在旁边，用手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背。在他的安抚下，沈玖玖奇迹般地镇静下来了。后来穆时笙专门为她调制了一款香氛，里面含有薰衣草和佛手柑，除了能镇定凝神，香调有如母亲的抚摸般温柔，沈玖玖入睡前放在床头，仿佛妈妈还在她的身边。

    在沈玖玖父母的葬礼过后不久，她的爷爷提出接她回去。穆时笙考虑了许久，想着玖玖毕竟和他没有血缘和亲属关系，跟着他的确不妥，也便同意。

    沈玖玖原本以为他会留下自己，却见他非但没有半分挽留的意思，反而像是因为拱手让出了烫手山芋而松了口气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于是气呼呼地收拾东西跟着爷爷回家了，连与穆时笙道别都不肯。穆时笙看着她倔强的样子，不由得轻笑出声。却在她的背影消失后，眼中闪过几许迷惘和怅然。果然在习惯她在身边吵闹之后，再回到一个人，便觉得寂寞分外见缝插针。

    沈玖玖十二岁的时候，升入初中，而学校离穆时笙的家不算远。于是她以住在亲戚家为由，向学校申请走读。当沈玖玖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出现在院子里时，穆时笙在讶然中又生出几分惊喜。果然这是任性的沈玖玖会做的事。可奇怪的是，他并不排斥。

    或许是因为长大了一些，也或者因为这场离别，沈玖玖对穆时笙的感觉也在发生变化。对他不再百般刁难，万般挑剔，反而认真和他学习调香。穆时笙在调香上的造诣令她惊奇。往往他能从一堆平淡无奇的香料中，调制出令人惊叹的效果。他时常对沈玖玖说：“调香好比作画，你闭上眼构思的是什么，出现在画纸上的便是什么。而一个优秀的调香师，必须具备丰富的联想力和特殊的嗅觉记忆力，在香水存在之前就闻到意念中的味道。甚至到了至高境界时，完全可以不用鼻子。”

    后来沈玖玖想，她对于穆时笙，最初应该是敬仰，然后才是恋慕。而在她不知不觉时，已然生出依赖和占有欲。十三岁的她，已经知道男女有别，也知道穆时笙有朝一日必然会跟一个女人结婚生子。这个认知令她无端地恐惧。偏偏来找穆时笙调香的顾客中，尤其以年轻漂亮的女性居多，每次看到她们看穆时笙的眼神，她就分外不开心。

    穆时笙丝毫不知道她的小心思，看到她使小性子，不明所以地问她怎么了。沈玖玖对着他的脸看了很久，才丧气地说：“如果你长得没这么好看就好了。”

    “什么？”穆时笙没太听清，或者说没跟上她的思维。

    沈玖玖忽然走到他的身边，拉着他的手郑重地说：“你不要喜欢别人好不好？你等我长大，我嫁给你。”

    穆时笙一愣，随即不在意地笑道：“人小鬼大。等你什么时候能够打败我再说吧！”

    他这句话说得漫不经心，却入了沈玖玖的心。甚至在不久的将来，彻底让他们决裂。

    {叁}与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沈玖玖十七岁那年，穆时笙带她出席了一场时尚界的颁奖盛典。作为国内最负盛名的调香师的学生，她自然备受瞩目。只是大家没想到，对外低调而孤傲的穆时笙，唯一亲传的学生竟是这么一个漂亮得令人移不开眼的小姑娘。

    这一年的沈玖玖已经出落得美丽而高挑，一身质地轻柔的冰蓝色雪纺鱼尾裙，搭配一双白色中筒靴，微卷的长发两侧束起，眼神清冷，如同童话里高高在上的冰雪公主。她站在穆时笙的身边，与他分享那一刻的荣耀与璀璨。那一刻，她忽然生出一丝隐秘的期许。她愿以毕生的星光，换得余生始终与他并肩而立。

    颁奖盛典之后是奢华的晚宴。沈玖玖很不喜欢这种衣香鬓影、华而不实的场面。而穆时笙被人团团围住，她更是觉得无聊而憋闷。于是她拿了一小碟蛋糕独自去了外面的喷水池。

    这夜星光明亮，宝蓝色的天幕低垂，大大小小的星辰点缀其间，仿佛触手可及。然而事实上，她与它们却隔着亿万光年不可逾越的距离。就像穆时笙虽然一直在她身边，她却始终觉得近不了他的心。这么想着，她的口中不自觉地逸出一声轻叹。

    “你是落入凡间的精灵吗？为什么会在这里叹息？”清朗的声音带着几分轻佻，突兀地打破了这份难得的平静。

    来人长着一对风流的桃花眼，外表俊朗不凡，沈玖玖却并不买账。她毫不客气地说：“先生，你对所有年轻漂亮的女孩都是这么恭维的吗？”

    “你倒是很自信。”季赫轻笑，挨着沈玖玖坐在水池的旁边。

    沈玖玖丝毫不给他面子，猛地站起身，连一句“失陪”都懒得说，直接走向大厅。季赫看着她的身影，笑得志在必得。

    这一晚，二十岁的季赫第一次遇见十七岁的玖玖，纵使她如刺猬般尖锐而充满防备，他却不以为意。甚至他开始相信一见钟情不只是故事里的传说。

    沈玖玖在大厅找了一圈，都没看到穆时笙的影子，正生着闷气时，转身发现他与一个气质出众的女人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相谈甚欢。他的笑就算隔了那么远，也仿佛能轻易融化她的心。可这样的笑，却不属于她。她满腔的怨气，只能用来糟蹋碟中的蛋糕。没过一会，蛋糕就被她□□得不成样子。似乎还不解气，她决定不告而别。

    正在这时，音乐响起，刚刚在喷水池遇到的那个男人绅士地弯下腰，痞痞地笑道：“我尊贵的公主，能请你跳个舞吗？”

    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但目光越过人群抵达穆时笙，与他探寻的目光短暂交接后，她改变了主意。将手交到对方的手中，他们一起步入舞池。

    沈玖玖在学校学过交谊舞，所以这对她来说并非难事，而季赫更是此中高手。她被他牵引着旋转，侧身，每一舞步都仿佛在足下开出花来。众人的目光透着赞赏与歆羡，直夸好一对璧人。

    穆时笙望向舞池中骄傲美丽的沈玖玖，目光复杂难言，连与对面女人的交谈，也多了几分心不在焉。

    “你喜欢他？他不适合你，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和我姐才是。”循着沈玖玖看似漫不经心的目光，季赫看到和他姐姐季菀相对而坐的穆时笙。的确是很出众的男人，可到底年少轻狂，他季赫还从未将谁放在眼里过。

    “我是喜欢他又怎样？适不适合是我和他的事！”沈玖玖挣开他的手，转身跑了出去。

    “穆先生，关于我刚刚说的事，如果你考虑好了，可以随时找我。”季菀微笑着说完，却发现穆时笙并没在听，他的目光焦急，只说了声“抱歉，失陪一下”，就起身快步往外走去。季菀看了看舞池中怅然若失的弟弟，目光意味深长。

    月光清冷，入夜的风带着几许阴寒。沈玖玖在前面走，穆时笙在后面跟。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步伐默契。橘黄色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扯得很长，远远望去，静谧而美好。

    夜深露重，寒气侵人，沈玖玖不觉冷得发颤，只能摩挲着双臂。穆时笙快步上前，将外套脱下披在了她的身上。却没想到，她顺势反身抱住了他，温热的脸贴在他胸膛上，手臂圈得很紧。“阿穆，你不要喜欢别人。你说过等我打败你就会娶我的。”她嘟哝着，声音很低，还带着一丝委屈。

    不过是当年随口打趣的话，她居然当真了。穆时笙觉得有些好笑。可随即意识到，她也许是认真的。这个认知令他心惊。他轻轻推开她，淡淡道：“玖玖，你还小。等再过几年，你就不会这样想了。”

    “不，不会的。不管是再过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我还是会一如既往喜欢你。”星光璀璨，映在她的明眸里，仿佛细碎的水晶。她忽然对着天空，大声喊道：“穆时笙，我喜欢你！我会一直一直喜欢你！”

    夜风将她的声音撕扯得支离破碎，穆时笙凝望着渺远的暗夜，陷入长长久久的沉默。

    {肆}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之后一段时间，穆时笙经常会外出，也不告诉沈玖玖去了哪里，对着她的时候越来越沉默。常常一个人待在实验室就是半夜。沈玖玖一度觉得是不是自己的大胆把他吓坏了，他才会想方设法避着她。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这年的六月，穆时笙忽然提出要带她去法国的香水小镇格拉斯。沈玖玖自然是喜不自禁。对于每个调香师而言，格拉斯无异于是人间天堂。

    格拉斯面对地中海，背靠阿尔卑斯山，是一座山中小镇。沈玖玖执意牵着穆时笙的手，与他穿行在红顶白墙的旧式建筑中，午后的阳光热烈而安静，风中隐隐飘来淡淡的幽香。

    六月正是玫瑰和薰衣草的海洋，他们躺在花田中央，沈玖玖悄悄蒙着穆时笙的眼，让他猜她手里拿着的是什么花。穆时笙皱着眉，拿开她的手，丝毫不解风情。

    “还说是调香师呢，连这个都闻不出来，分明是浪得虚名。”沈玖玖气闷地把花扔了，翻身扑在他的胸前，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还不忘得意洋洋地笑道，“我盖过章了，以后你只能是我的。”

    空气中花香袭人，阳光疏淡。而最美的风景里，有她最爱的人在。这些，成为她今后的岁月里，最念念不忘的致命回忆。

    九月份的时候，沈玖玖升入高三。其实她对于考大学并没有特别的想法，只要能待在穆时笙的身边，她就觉得很满足了。

    要说她的生活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季赫开始无孔不入地入侵她的生活。作为国内时尚帝国克洛依集团的二少，要查到她的资料当然并非难事。她对于他的目的心知肚明，却并不觉得自己有义务陪纨绔子弟玩什么感情游戏。

    然而季赫太过明目张胆了，连穆时笙都注意到了他的存在。穆时笙曾有意无意地问她：“是那次宴会上的那个男人？他在追你？”

    沈玖玖嬉皮笑脸道：“迟钝如你，终于有了危机感吗？怎么样？要不要向他宣告一下你的所有权？我倒是很乐意看到你为我宣战。”

    穆时笙目光低垂，漫不经心道：“其实，他也不错，倒是很适合你。如果正常交往我不反对。”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扎进实验室。

    沈玖玖忽然便觉得有点挫败。仿佛自己就是个滑稽的小丑，不管做什么，他总能无动于衷。

    沈玖玖十八岁那年，经由穆时笙安排，去了格拉斯的纪芳丹·若勒香水学校学习。她始终记得，十三岁那年，他对她说，除非她能打败他，他才会考虑娶她。不管是玩笑抑或真心，她只知道，若是自己一直跟在他的身后，永远没办法与他并肩。

    她离开的那天，在机场她一遍遍地问穆时笙：“你要等我，好不好？”

    穆时笙始终沉默不语。就在沈玖玖即将过安检时，他几不可闻地应了声：“好。”沈玖玖回过头对着他一笑，灿若桃花。

    沈玖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格拉斯遇见季赫，而且还在一个学校！用他的话来说，作为家族企业的继承人，当然要有一技之长。笨蛋才会相信他的鬼话！她无法驱赶他，所以只能将他视为空气。

    在国外的生活简单而充实。沈玖玖每天都会给穆时笙写一封邮件，有时是几句话，有时是生活里的趣事，有时仅仅是遇见一朵花开。但穆时笙从未回过她。有什么关系呢？她想，等她回去，他们还有漫长的余生。

    然而，现实很快打碎了她荒唐而可笑的美梦。她是在网上看到那则新闻的。穆时笙和季菀要结婚了，她怎么就没有想到呢？那么，带她来格拉斯，送她出国，都只是为了扫除她这个障碍吗？不，她不信，不是他亲口所说，她什么也不信。

    得知她要立刻回国，季赫试图阻止她。“玖玖，你能不能清醒点？他并不爱你！在他的眼里，金钱、地位、名声，哪个不比你重要？”

    沈玖玖拼命地摇头：“季赫，你不会懂的！从我十三岁开始他就是我的梦想。就算他食言了，我也要他亲自给我一个理由。”

    季赫拗不过她，帮她订了当晚的机票，和她一起回去。

    穆时笙结婚的那天，天空阴沉得可怕。群鸟低飞，仿佛在奏着最后的挽歌。

    沈玖玖推开教堂的大门时，所有人的目光投向她。她不管不顾，径直走到穆时笙的身边。“你骗我，你说过会等我的！”她始终高昂着头，不让眼泪掉下来。

    “就当是我骗你吧，玖玖，你并不了解我。你是我很重要的人，可我爱的人，是她。”穆时笙的目光注视着季菀，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季菀娇羞地含着笑，好一幕郎情妾意！

    沈玖玖忽然就笑了。是啊，他从未说过爱她。所说的等她，也不过是随口的敷衍，她怎么就那么天真地当成了诺言呢？

    她冲了出去，任由漫天瓢泼的大雨将她浸透。雨越下越大，她却始终没有离开。隔着迷蒙的雨帘，她看着他与另一个女人缔结婚约。此刻她多希望这是一场颠倒的梦境。渐渐地，她的视线模糊了，意识不清地倒下，依稀觉得有人将她抱起，身上有她熟悉的淡香。她安心地闭上了眼。

    {伍}断送一生憔悴，只销几个黄昏

    沈玖玖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季赫坐在她的病床边，满目担忧。她环视了一圈，没有他。是啊，怎么会有他呢？那个怀抱，不过是昏迷时的幻觉罢了。

    “玖玖，你醒啦！”季赫惊喜地叫道，“想吃点什么？我去买给你！”

    沈玖玖没有回答他。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用被子将头盖住。

    季赫沉默着站了许久，无奈地说：“接受现实吧，他已经和我姐结婚了。”

    这句话戳中了沈玖玖的痛点。她坐起来，有些激动地说：“那你为什么不肯接受现实呢？这辈子我只会喜欢一个人，而那个人永远不会是你！”

    季赫怔忡了一会，苦笑着自嘲道：“玖玖，这世上只有你，能将我伤得透彻，而我竟然甘之如饴。”

    这世上总有那么多的傻瓜，前仆后继地做着徒劳无功的事。就像海棠再怎么努力开花，也终究无香。譬如穆时笙之于她，她之于季赫。沈玖玖无声地流了泪。

    沈玖玖病好之后，没有回格拉斯。她向季赫借用了他们公司的研发实验室，夜以继日地投入于香水的研制中。她想，即便穆时笙食言了，她也一定要打败他。长久以来，他都是她至死不糜的信念。

    一周后，她带着一小瓶香水去找穆时笙。自从他与季菀结婚后，便成为克洛依集团的专属调香师，报纸杂志随处可见他的新闻。而他也从家里搬了出来。见他一面，还要预约，沈玖玖不免有几分自嘲。她想了想，将香水包在盒中，里面附了张纸，嘱咐克洛衣的前台代为转交。

    穆时笙打开盒子时，沈玖玖正在飞往法国的航班上。即便没有穆时笙，她的人生依然要继续。她选择回到格拉斯完成学业。毕竟，那里曾经留下过独属于他们的最美的记忆。

    穆时笙将纸条展开，只见上面写着：阿穆，你曾说过，等我打败你，你就会娶我。我做到了，可你，却食言了。他将纸条捏成一团，绝望地闭上了眼。

    沈玖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款令她骄傲的香水，竟会将她打入地狱。三个月后，克洛衣旗下一款名为“Melody Of Love（爱之旋律）”的香水风靡全球，而它的研制者穆时笙更是蜚声国内外。因其凛冽独特的香味，持久而层次分明的香调，以及前卫大胆的香感和思维，这款香水也成为沈玖玖课上老师教学的范例。然而，当香气入鼻的一刹那，沈玖玖却只觉一阵晕眩。这，分明是她那天交给穆时笙的那款。

    她疯狂地打电话给穆时笙，试了无数次，电话才接通。“玖玖……”他的声音略有迟疑，辨不清情绪。

    “Melody Of Love，你不要告诉我这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沈玖玖开门见山。

    “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穆时笙沉默了一会，不答反问。

    沈玖玖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我不信你的这么利欲熏心的人。你可以解释，你说我就信！”

    “没有什么好解释的。玖玖，我说过，你并不了解我。”穆时笙的声音冷漠得不带一丝感情，仿佛顷刻之间便能将沈玖玖的心冻结。

    穆时笙不止背叛了她，更是摧毁了她的信念。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像被凌迟，连痛觉都麻木了。“既然这样，那么我只想告诉你，不属于我的，我不会再强求，但是我的东西，我也不会放手。穆时笙，我们战场上见！”

    挂了电话，她将自己沉浸在黑暗里，任呜咽的风中回荡到空洞的房间内。过了许久，她拨通了季赫的电话：“是我。帮我一个忙，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沈玖玖与穆时笙再见面，是在一场媒体招待会上。在最后的提问环节，沈玖玖抢过身边一个记者的话筒，站起身直视穆时笙，说：“穆先生，对于有品鉴师说您最新设计的香水Melody Of Love与以往风格不一样，您有什么看法？能不能和我们说说您最初的设计思路？”

    穆时笙黑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来不及捕捉。他镇定自若地说：“调香是想象与意念的活动，当然会呈现出不同的风格。至于这款香水，主打的是女性在爱情中患得患失、层次分明的心情，如音符般跳跃而不可捉摸。”

    “是吗？”沈玖玖粲然一笑，“我这里还有一瓶香水，想请品鉴大师严先生和许女士鉴赏一下。”她一说完，季赫便带着国内顶尖的两大香水鉴赏师出现在门口。记者们嗅到八卦的味道，对于突如其来的状况两眼放光。

    短短的几分钟，却仿佛过了几十年那般漫长。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严先生和许女士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眼中都有震惊和讶异。“我和许女士一致认为，Melody Of Love与沈小姐的这款香水，虽然香味如出一辙，却少了最重要的一种香料。尾调的余韵不足，实在是略逊一筹。”严先生的话音刚落，无异于一石激起千层浪。

    等到人群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沈玖玖才起身微笑道：“谢谢两位大师。爱如利刃，慧极必伤。所以这款香水，并非体现的是爱情的甜蜜与惊喜，而是女人在爱与恨中极端矛盾与复杂的情绪。而它真正的名字是——‘tears’。”话说到这里，很多事实不言而喻。穆时笙与她深深对望了一眼，是她看不透的情绪。然后他拒绝接受采访，由保安护送转身离开了。

    在招待会的后台，季菀靠在过道的墙壁上吸烟，神情忧郁。看到穆时笙走来，她将烟掐灭扔进垃圾桶，然后迎向他。“看来殊途同归，我安排的那些人也没必要出场了。这个小姑娘倒是挺让我惊奇的。”

    “季菀，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

    “没什么，我也不吃亏。各取所需而已。今后你打算怎么样？”

    穆时笙没答，只说就此别过吧。季菀了然，笑了笑说：“那么，来个离别的拥抱吧。”在他们相拥的那一刻，季菀有些喟叹地说：“其实，有时候我很羡慕她。”不同于以往的强势干练，她的语气中透着无奈与哀伤。也许，每个人身上都有着自己的伤痛难平吧。他们谁都没有看到，在转角处颓然跌坐在地的沈玖玖。

    沈玖玖也不知道为什么迫切地想要见穆时笙，分明他们已经决裂，覆水难收。然而看到他落寞转身的那一刻，她还是冲动地追逐着他的脚步跟了过来。只是所有未及出口的话，都在撞见这个拥抱之后，灰飞烟灭。

    经此一战，沈玖玖名声大噪，媒体更是大赞其青出于蓝。之后她高调加入克洛衣集团，成为首席调香师。而她与季家二少季赫之间的恋情，无疑也备受媒体关注。一时间，她成为了时尚界冉冉升起的新星，正散发着引人注目的光芒。然，无人看得到，光芒盛处的晦暗。

    {陆}背灯和月就花阴，十年踪迹十年心

    沈玖玖最后一次去见穆时笙，是在二十岁那年的深秋。院子里枯叶若蝶，一片萧瑟。她望向幽深安静的院落，最终没有进去，只是拜托季赫帮她把话带到。

    季赫了然，体贴地点了点头。绕过长长的回廊，在实验室找到了穆时笙。“我和玖玖要结婚了。”背后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这个幽谧的空间内，仿佛山风穿过幽谷，空荡而寂寥。穆时笙正在擦拭试管的手一顿，然后涩声道：“恭喜！”

    “她希望你能够参加他的婚礼。她说，不管前缘往事如何，你始终是她的老师。”季赫看着他瘦削的背影，似有不忍。

    “你替我告诉她，我已经没有面目再见她，希望她幸福。”

    “穆先生，我姐跟我说了，你们的婚姻只是一场交易。她帮你给玖玖一个死心的理由，你助她事业一臂之力。玖玖说你从未爱过她。可你结婚那天，看到她晕倒时惊慌失措的样子，这若不算是爱，又是什么呢？你让我觉得很挫败。如果可以，我倒希望和你痛快打一架，来场公平的较量。”

    “这辈子怕是不行了。要是来生还有机会，我一定不会让你。对了，这些事，还是不要告诉玖玖了。她看似柔弱，其实倔得很，我不想她以后不开心。”

    季赫出来的时候，忽然低声对沈玖玖说：“我曾说过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也许我错了，其实你们都一样。”同样的，对感情孤注一掷，对自己决绝残忍。

    季赫的目光幽深，欲言又止，沈玖玖听得不明所以。她抚着已渐斑驳的墙体，喟叹般地说：“有时候我真希望，十年前的那一天，我没有遇见他。”那一场海棠花事里的惊鸿初见，原以为只是一场漫不经心的风移云动，又怎知会成为颠覆命运的风起云涌。

    “走吧。”沈玖玖将手放在季赫的掌心。她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所以她错过了，此生最后一次见他的机会。此后，即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再没有可能了。

    沈玖玖结婚那天，穆时笙终究没有去。他躺在竹椅上，手中握着一个精致的玻璃瓶，这是他为玖玖调制的，属于她的味道。尽管，他已经闻不出了。

    是的，他失去了嗅觉，早在三年前。随之慢慢消逝的，还有生命。鼻癌晚期，每一天都是生命倒计时。能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很奇怪，当他得知结果的那刻，首先想到的居然是玖玖。如果没有他，她会怎样？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玖玖之于他的意义，早已超过他的想象。

    所以他自私地为她选择了这条路，倾尽所有，赔上名声和骄傲，带她来到更广阔的世界，只是多可惜，这个世界却不会再有他。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手中的玻璃瓶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如泪般透明。浓重的香味四处逸散，仿佛化不开的哀伤。

    枯叶纷纷坠落。他恍惚想起那年，玖玖轻轻来到他的身边。那日的阳光温柔，院中海棠纷纷如雪乱。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便已望尽了彼此的一生。

    那年那月那时那花正好，往事凋零，相思化尘，惟有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