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走进餐厅的那一刻她就后悔了,想原路退出去已经来不及,她的相亲对象吴煜已经发现了她,正冲她热情的挥手。

    吴煜的热情惊扰了邻座的孟宴臣,他循着声音投来一瞥,然后目光定在了她身上。

    似乎是惊艳,是惊讶,是惊喜,是疑惑...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不轻不重的落在她身上,让她呼吸都乱了节奏。一年过去,她还是这么没出息。

    她避开他的目光,优雅的落座,对着吴煜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吴先生,等很久了么?”

    吴煜略低头浅笑,“没有,我也刚来,是我来早了,现在距离我们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看来我们都是守时的人。”

    她无声笑笑,算是认同。

    她背挺的笔直,眼睛不受控制的偷瞄他,他正专心喝茶,侧脸依旧完美,似乎刚刚的目光都是她的错觉。

    他什么都没有变,也不尽然,她感觉他比以往似乎轻松了一点...

    “傅小姐,傅小姐,傅舒...”

    她被吴煜唤回神,接过菜单,自如的点菜,都点自己喜欢的。

    这个名字叫了一年了,她依然觉得陌生。

    她的人生前半段像苦命的韩剧女主,她也确实遇到了一个如韩剧般,更确切说是比韩剧更有魅力的男主...

    他试图拯救她,关心她,对她好,她不可救药的沦陷了。

    高岭之花难以攀折本是应当,她告诉自己就持续到勇气用完的那一天...

    只不过这个男人没有按套路出牌,他冷冷俯视她的沦陷,然后无情的碾碎了她...

    飞蛾和蝴蝶是两种相似的昆虫,但他们有很大的差别,蝴蝶喜欢在阳光下飞舞,而飞蛾总是在夜间出动...

    原来爱情是这样的,会让她变成一只肉身成泥的飞蛾...

    飞蛾...

    心脏传来一阵锐痛,时过境迁这两个字依然能轻易刺痛她的神经,她大口的喝水。

    所有的过往都已终结在那个漫天暴雨中,大家回到各自的位置,他们本该是陌生人,他们不该再遇见的。

    命运多么可笑,她竟是傅家自幼走失的幺女,自从她被傅家认回去,她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千金小姐,竟和孟宴臣算是一个圈子里的人了。

    父母甚至想过安排他们相亲,她急忙拒绝了,她说他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她喜欢年轻有活力的男孩子...

    吴煜在讲述前不久和朋友去非洲拍摄的趣闻,她敷衍的笑并没有浇灭他的热情,大概她安静倾听的样子看起来还算专注。

    老实说,这个相亲对象比之前的有意思许多。

    富家少爷,热爱自由,名校毕业放着偌大的家产不去继承,偏跑去做什么自由摄影师。

    他母亲拿他没办法,只能寄希望于他结婚,有了爱人就有了牵挂,就能拴住他,再不济,早早生个孩子,还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

    吴煜能听话的出来相亲是因为相亲的对象是她,那个坚持站在暴雨中纤弱的身影,那个昏天暗地的世界中唯一一抹亮色,她像个小太阳。

    他路过,欣赏,钦佩,然后亲眼看见她倒下...

    他冲下车从雨水中抱起这颗熄灭的小太阳,送到了医院,好在医生说只是痛经引起的...

    怪不得她脸色那么苍白...不知她拖着疼痛的身体在冷雨里站了多久...

    她很快醒来,一双湿漉漉的眸子望着他,第一件事就是要还他医药费...

    他让人给她送来干净的衣服,可惜她死活不要,宁愿浑身湿着狼狈不堪。本来已经说好由他送她回家,可看到他的车之后她又怎么都不肯上车了...

    他说尽好话,搞的像他在求着她坐自己的车一样,他从未见过如此固执的女人,简直不可理喻,气的他跳脚...

    最后只能站在医院门口陪她打车,无论他说什么她都回答的礼貌而简短,始终和他保持着一米间距,好像他身上有什么传染病似的...

    从没有哪次热心帮忙让他心里这么堵过,后来她好不容易叫到车,车快到了,她再次和他道谢。

    他终于忍不住说,你真的感谢我吗?我怎么觉得你很讨厌我,像防贼似的防着我...

    她低头,说,没有...

    然后就是沉默。

    他以为她不会再说任何了,他也彻底失去了耐心。

    她抬起头,注视着他的眼睛,说,比起让人可怜我宁愿被人厌恶...

    他胸口一震,他瞬间从那双泛红的眸子里看到巨大的伤痛,大概是某个人留下的痕迹...

    他呆立在原地,就这么看着她坐上出租车,消失在大雨滂沱中...

    那个眼神让他记了好久,总觉得自己似乎有很多话要对她说,却再也没有机会开口...短暂相遇,有痛有憾。

    可是天赐良机,记忆中的样子,她实在不像一个富家女,可他在众多照片中还一眼就认出了她的脸。

    只可惜她坐在对面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了。

    一阵香风拂过她鼻尖,“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堵。”

    一个小麦色肌肤的性感美人在孟宴臣对面大方落座。

    孟宴臣浑不在意的笑笑,直接把菜单推到欧阳静跟前。

    欧阳静翻过菜单,很是挑剔,好一会儿才选出两三道菜,点好后她又叮嘱店员给她上一碗热水,她转头对他解释道,“我最近在刷脂。”

    他点点头表示理解,“欧阳小姐...”

    “oh,my god...”欧阳静翻了个白眼打断了他,“请叫我Claire,谢谢。”

    他不以为忤,“好,Claire。我很抱歉浪费你的宝贵时间,但我想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欧阳静愣了一下,笑的灿烂,“哇哦,孟总,你好直接。我喜欢。”

    同样震动的还有坐在邻座的她,她知道自己不该对他的事好奇,只是仍旧忍不住想,他还在迷恋那只蝴蝶吗?

    欧阳静夹起一块牛肉在清水中涮掉油脂,塞入口中,点头称赞,“嗯,味道不错。”

    她放下筷子,“实不相瞒,我也有喜欢的人了。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不是商业联姻吗?结婚以后各过各的互不干涉不就好了?这么看真是没有比我们更适合彼此的人了。”

    他淡笑,“这方面我可能和你意见并不一致,我只想和我喜欢的人结婚。”

    欧阳静挑眉,来了兴致,“那是你家里不同意你们在一起?”

    他摇头。

    “总不会是你单恋吧?”

    “为什么不会?”

    欧阳静有些不可置信,她对孟宴臣早有耳闻,他是个圈子里难得干净守礼的男人,一心搞事业,从无绯闻,是无数女人理想的结婚对象。

    她有些坐不住了,她起身对吴煜说,“不好意思,我去趟洗手间。”

    即便是现在,她也并不想听他述说对那只蝴蝶的一片痴心,这会让她胃疼。

    她听到他说,“是我明白的太晚了,是我错过了她。”

    胃里一阵莫名的抽搐。

    “哇哦,后来呢?”欧阳靖目光炯炯,一脸吃到大瓜的表情。

    “我找了她好久,但一直没能找到她...”

    她经过他身边,只想快步离开。

    手腕忽的被握住,他说,“叶子...”

    她不敢抬头,努力挣脱,“孟先生,你认错人了。”

    她自以为足够冷漠,可他却听到了一丝颤抖。

    他站起来,在她身上投下一片阴影,低头,灼热的视线逼近她的眼睛。

    “如果我认错人了,那你怎么知道我姓孟?”

    她猛的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我叫傅舒,不是你说的什么叶子,你确实认错人了。”

    他内心极为震动,她竟是那个传说中傅家那个失而复得的女儿。

    便是这一瞬间的犹疑,他的手被吴煜打开。

    吴煜将人拉到自己身后,嬉皮笑脸,眸中却带着明确的警告意味,“都说过了,认错了。”

    孟宴臣眸中已有了威压之势,然后选择了无视。他和她之间的问题根本不在于他人。

    男人之间,一个眼神短暂交锋彼此已然明了。

    吴煜转向叶子,换了一副面孔,温柔有礼,“不是要去洗手间吗,刚好我也要去。”

    孟宴臣向她跨了一步,拦在他们身前,他无视吴煜眼中的怒意,只是认真的望着她,语气十分诚恳,“可以给我五分钟吗,我想和你聊聊...”

    她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她当然不会自作多情的以为他刚才那番意味不明的剖白是对自己说的,毕竟,人一生自取其辱一次就够了。

    他眸中的恳切让她动容,就像那个雨幕中他问她,你怎么了?

    她咬了下唇,说,“不好意思,麻烦让一下。”

    孟宴臣没有再纠缠,他和她的关系承受不起再增加一丝恶感。

    出来时天上飘起了绵绵细雨,商场周围大片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也在这雨幕的加持下柔美烂漫起来。

    他本来是要去地下车库的,不知怎么就走到上面来了,这种恍惚让他有点狼狈。

    他盯着雨幕看了好一会儿,努力找出一些头绪,可是脑袋空空。

    上一次这种状态还是得知她被退学,他们明明是共犯,可是受惩罚的只有她...

    这让他在之后的每一个夜晚都不得不接受自我审判,无限逼视自己的内心,在她的人生中,从始至终他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最后只得出两个字:卑劣。

    这让他很想逃,不愿再回想。

    但她的笑容,狡黠,炙热,眼泪...构成了一张天罗地网,他在其中,常常上一秒很快乐下一秒又很痛,痛的他喘不过气。

    痛苦平复时他心底常常会升起一种冲动,想见她,哪怕只是远远的看她一眼...

    天遂人愿,这个城市有上千万人,偏偏他们在大雨滂沱中偶遇,这给了他勇气。

    至少,不能让她一个人站在冷雨里,至少,要当面说一声对不起...

    他把人送到医院之后迅速折返,一路上他血液沸腾,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又紧,可惜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折回电梯,下到地库,地库昏暗,一如那个夜晚,他到过的那个老旧小区。

    小区入口狭窄,车子停不进去,他下车在一片灰突突的建筑迷宫里绕来绕去,好不容易才找到她的家。

    窗口并没有光亮,或许是没在家,或许已经睡了,他在楼下呆呆望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上去看看,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上去干嘛。

    她住六楼,没有电梯,楼道里的灯大多是坏的,斑驳老旧的楼梯扶手上全是灰尘。

    隔音很差,站在楼道里能听见对门电视机的声音,楼上的夫妻在吵架...

    他站在门口心不受控制的抽痛,他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去想象她在里面怎样生活,却发现什么都想象不出来...

    耳边反反复复响起她的那句话——孟宴臣,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受苦吗...

    对,见不得。

    他去买了灯泡,脱了西装,挽起袖口,怕被认出还特意翻出一顶鸭舌帽戴上,亲自将所有坏掉的灯泡换好。

    从一层到六层,每一次有人经过,开门关门,他都暗暗期盼是她。

    一时希望她认出他,她会说什么呢——孟宴臣,你怎么在这...孟宴臣,你又来可怜我了吗...

    一时希望她不要认出他,就开开心心从他面前走过...

    心情矛盾又复杂,然而她始终没有出现,什么都没有发生。

    暖色的声控灯在头顶明明灭灭,他望着602那扇漆黑的铁门,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他非常想冲进去把她带走,不管不顾。

    带到哪去呢?

    带到他的世界里,在他随时可以看见的地方...

    带到他的家,放在他的床上...

    带到他的怀里...

    他的手差一点点就挨到铁门了,他被自己的冲动吓的一激灵。

    等他调整好心境再来敲门的时候,却被告知她已经搬走了...

    之后他动用了许多手段找她,可她就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般...

    他在车上看了好一会儿秘书发来的资料,都是关于傅家和吴煜的。

    吴煜家境富庶又是独子,从小打羽毛球,拿了很多场少年组冠军,高中的时候一次比赛中受伤,运动生涯结束,康复治疗休学了一年,大学考入耶鲁的金融系...

    大学时开始痴迷摄影,年纪轻轻摄影作品拿了不少国际大奖。生活规律健康,也没什么浪荡史,只在大学短暂的交往过一个女友...

    凭心而论,吴煜是个不错的交往对象。

    他的‘凭心而论’只持续了不到30秒。

    他的车停在十字路口等红灯,吴煜拉着叶子的手腕从他车前跑过,细雨蒙蒙中她笑的那么轻松自然...

    他额角的青筋直蹦,握着方向盘的手泛白,他吩咐秘书再深挖吴煜...

    吴煜来的时候搞错了餐厅位置,就把车停在了对面,他们吃完饭出来见下了雨,吴煜立马和商场的工作人员借伞。

    真是天助我也,这同撑一把伞雨中漫步多浪漫啊。

    叶子拒绝,“这么小的雨没必要打伞吧,你车停在很远的地方吗?”

    他一想也是,一起淋雨更浪漫。

    两人慢悠悠走到路口,绿灯只剩下十秒,他玩心大起,“你穿这个能跑么?”

    叶子看了看自己的鞋跟,不过四五厘米,“当然。”

    “冲啊!”吴煜拉起她的手腕向前飞奔。

    顺利通过人行道,车流在身后恢复,两个人看着彼此傻傻的笑,叶子大口喘着气。

    吴煜气息平稳,笑着说,“一看你就是不常运动,有空我们去打球吧,篮球,网球,排球,羽毛球我都还可以,你喜欢什么?”

    叶子有些尴尬,“我都不会。”

    她小的时候比同龄人瘦小,没人愿意带她打球,她性子也不合群,高中的体育课都没怎么上过,都被语数外占了,大学的体育课她都翘掉去打工了。

    吴煜眼睛一亮,开始睁眼说瞎话,“没事,我教你,其实我也是瞎打,就是打着玩,锻炼身体。你不知道喜欢哪个我们就都试试,就从羽毛球开始怎么样...”

    “好。”他眼里满是单纯的期待和欣喜,她似乎没什么理由拒绝。

    “那先说好,我教的不好你不许笑话我。”

    “不会。”

    ...

    孟宴臣鬼使神差的调头回来,跟上吴煜的车,车子开了很久,路越走越偏。

    初次见面的人到底要把她带去哪儿?然后很快发现跟着他的不只自己。

    吴煜的车最终停在了景区里山顶的酒店门口,两个人并排往酒店走。

    他脸色微沉刚要下车,从周遭车里下来四个男人,其中一个已经冲吴煜轮起了拳头,吴煜倒在地上...

    这四个人他刚看过照片,傅源、傅桓是她一母同胞的大哥二哥,傅晟、傅邈是她堂哥,傅家她这辈就她一个女孩,近亲便有十二个哥哥。

    看来她的哥哥们待她不错,便是出气也轮不到他。

    她看起来情绪很激动,似乎在和哥哥们争吵,然后一行人一齐进了酒店。

    大概是有什么误会吧,不论是否是误会,他都没资格也没立场,只能黯然离场。

    吴煜跑过来敲他的车窗。

    他唇角还带着血,却笑的得意洋洋,“别再跟着她!”

    “你是以什么身份对我说这句话?”

    “未婚夫...”

    “哦?那等你发布婚讯的时候再来和我说吧。”孟宴臣直视着他的眼睛,不屑的勾了勾唇角,升起车窗。

    吴煜的胳膊被车窗挤下去也不在意,“哎,我们这种家庭相亲都是很讲究效率的,遇到对的人从恋爱到结婚就一眨眼的事儿,你放心,我们结婚的时候一定邀请你!”

    后视镜里吴煜在对他竖中指,他忽然倒车吴煜本能的后退。

    他停下,冷睨了一眼后视镜里的人,正要离开,瞥到叶子出现在门口,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下车和她说句话。

    叶子匆匆跑过来,径直绕到车后面,扶起了倒在地上的吴煜。

    他压根就没撞到他,在这表演平地摔吗?!

    叶子关切的问吴煜这疼不疼那疼不疼,要不要去医院...

    吴煜一面嘴上说着没事,一面做出十分痛苦隐忍的表情...

    他听着心里忍不住冷笑,单手松开一颗衬衫纽扣,刚刚他就该创死他...

    他上前一步想提醒他,他的车里有行车记录仪,还有碰瓷儿得有点真伤才行,他可以帮忙...

    他还未张口,叶子站起身气势汹汹,“孟宴臣,你疯了?!”

    “我没有,我很清醒...和那晚一样清醒。”

    他有点无奈,有点赌气,有点委屈,话说完他立马就后悔了。

    叶子瞪大了眼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眼圈迅速红了,她的手颤抖着...

    他低头,有些无措,想道歉,想去擦掉她滚落的泪...

    一记耳光在耳边炸响,他想,他再一次搞砸了...

    窗外是郁郁青山,向下望去是满山涧的山荷花,花瓣白的透明,像沾湿的蜻蜓翅膀,田田荷叶轻托,连成一片,拂过的风都透着唯美浪漫。

    吴煜兴致勃勃的说着自己当初是怎样发现这个最佳观看地点,他的话在她耳中都沦为白噪音。

    她无心眼前美景,脑子里全是孟宴臣那句,你别哭...

    还有他泛红的眼尾,抬起又放下的手,果断离开的背影...

    他转身前的那一眼,里面似乎有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难以解读,又难以忘怀。

    吴煜本是要送她回家的,发现后面有车跟着他们,她不必回头看也知道是她那些好哥哥们。

    她四岁时,他们带她出去玩,几个人玩高兴了把她忘了,害她走失,他们的愧疚一直延续到今日。

    即便她无数次强调她已经二十多岁了,没有他们保护照顾她也好好的长大了,但他们还活在那个一时不慎她就会丢失被带走的噩梦里。

    他们想弥补,变本加厉的对她好,她理解,但也让她窒息,就像一棵路边的野草忽然被搬进温室,一天三遍的施肥...

    吴煜听过她的烦恼淡淡一笑,眼神狡黠,“你见过山荷花吗?”

    她老实摇头,他冲她顽皮的眨眨眼,“那我带你去看看。”

    她不置可否,他便一脚油门开始加速,在盘山道上肆无忌惮的遛她这些哥哥们。

    她在吴煜身上感受到了某种自由、恣意和松弛,这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让她心里满是畅快。

    只是她没想到这些跟来的人里还有孟宴臣,他不该是会干出这种事的人,他应该永远挺拔高高在上无坚不摧...

    他是她肉身成泥都撞不破的南墙。

    当她透过大堂的玻璃,看着他开车急速倒退去撞向吴煜的时候,她头皮一炸。

    震惊程度不亚于看着莲花座上宝相庄严的佛像自己下了佛台,然后在泥里打了个滚...

    她忍不住笑,又自以为是了不是?

    她从前就看不懂他,现在只是更加看不懂...

    她回过神正对上吴煜浅褐色的眸子,他已经不知道这样不错眼的看了她多久。

    他眸光如脚下山涧,清澈婉转,有好奇有探究有一丝意味深长,对上她的眼睛通通化为一个暖融融的笑。

    他举起手机给她看屏幕,是他随手拍下的她,“好看吗?”

    这个感觉很新鲜,她还没从他人的视角里看过自己。

    照片中的她一身精致,是被名品包裹的低调奢华的美人,望向窗外的样子却有孑然一身之感。

    这照片似乎抓住了她一缕魂魄,让人惊叹。

    这种落寞的感觉冲淡了人为装扮出来的贵气,自然是美的。

    可她不好意思夸自己美,只笑着说,“嗯,还行。”

    “唉...”吴煜重重叹了口气,“我这么精益求精的人最听不得‘还行’,走,我们去车里拿设备,我带你去拍外景...”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拍的真的很好,我是说我长的...还行...”

    “你长的岂止还行,是美若天仙!”

    他说的认真,她有些不好意,避开他直愣愣的目光。

    他拖着她往外走,不依不饶,“不行,今天我就赌上我的职业尊严,必须拍到你满意!”

    “我很满意,刚刚那张已经很好了...”

    她不明白这一天一波三折闹了一大通,他怎么一点都不累,而且现在光线不佳,连她这个外行也知道,拍了也不出片啊。

    他笑道,“不,不够好,我的镜头下决不能让明珠蒙尘。”

    明珠蒙尘...她是明珠吗...

    孟宴臣在盘山路上飙车,直到暮色四合,他终于平复下来,把前前后后重新复盘了一遍。

    事发突然,是他情绪上头完全失了分寸,他应该想办法跨过过往,和叶子重新开始,而不是沉溺在过去。

    过于已成定局,伤害已经铸成,他无论如何解释都是无济于事。他是要她原谅好让自己内心好过一些吗?他是奢望她说没关系吗?

    不是,那些根本不重要,他是希望她爱他。

    她心中曾经对他的那点喜欢已经粉碎,他不该拼命从地上捡渣渣,而是在一个新地图上重建高楼。

    所以从一开始他的关注点就错了...

    许沁的来电打断了他的思考。

    “哥,你在哪啊?”她声音鼻音很重,似乎刚刚哭过。

    “在外面,有事?”

    八成又和宋焰吵架了,从她结婚半年后开始,这种戏码就隔三差五的上演,他今天很累,甚至不想过问。

    “哥哥,你能来接我吗...”许沁在电话那头彻底哭开了。

    “我在郊区,到你那大概要很久,要不你给妈妈打个电话...”

    “我不...我等你...”

    他无奈,“好吧。”

    回家的路上他一言不发,仍没能阻止许沁的倾诉欲。他从她抽抽搭搭混乱琐碎的叙述中提炼出两个有效信息。

    一是她怀孕了,宋焰说没准备好,不想要;二是她气头上提了离婚,宋焰无动于衷。

    第二点她不说他也看出来了,他去接她的时候,宋焰不拦着不说,还‘体贴’的帮她把行李箱搬出来了,气的她发疯,当场撕了结婚证。

    他很想提醒他的傻妹妹,撕毁结婚证丝毫不影响婚姻的法律效力,如果要离婚还得先去补办结婚证才能离,何必。

    但他最终还是选择冷眼旁观了一切,许沁红着眼站在原地明显在等宋焰服软,宋焰只冷笑了一下,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许沁还在哭哭啼啼,他开始走神。

    如果是叶子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处理呢?

    叶子不会轻易去吵架,既然吵到了提离婚那大概此时离婚证已经到手了,她看着纤弱,但从来不缺割席的决心。

    这个认知让他有点难过,因为他要做的就是想尽办法突破她的决心。

    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他转去想象他们的婚后生活,如果他不慎惹她生气,他会怎么哄她...

    这个画面光是想想都觉得很可爱,反正他是绝不会把叶子气哭,气到她离家...

    许沁的声音把他从甜蜜幻想中唤回。

    “哥哥,如果我和宋焰离婚,妈妈肯定不会同意我把小孩生下来,如果...如果我偷偷生下来来你会帮我养吗?”

    他眉心一跳,淡淡道,“孩子不是你们斗气的工具,如果你没有想好,就不要生。”

    “可孩子是无辜的,它是一条命!”

    “就因为无辜才更不能随便带到这个世界上。”

    许沁瞪大了眼睛甚至忘了哭,他也觉得自己刚刚的口气过于严厉了。

    他放缓语气,“我的意思是说,这件事你需要慎重考虑...”

    “如果你能够承担起养育它照顾它的责任,接受它的出现对你的生活带来的负面影响,不论以后宋焰做出再混账的事,你都不后悔,并且能够一如既往心甘情愿的爱这个孩子,那你就生。”

    过来好一会儿,许沁失望的看向窗外,“哥,我觉得你变了...”

    巨大的水晶灯高悬于头顶,身着华服的人往来不绝,叶子感觉自己穿进了偶像剧里,只是现在的场面比偶像剧更夸张。

    商界大佬她不认识,但几个活跃于互联网的科技巨头她是知道的,还有一直神隐的影帝影后,几个当红炸子鸡在场子里来回敬酒,极其谦逊。

    这个FL慈善晚宴是她作为傅家的女儿第一次社交亮相,她很紧张,她的十二个哥哥从全球各地赶来,为她保驾护航。

    不时有人投来探询的目光,主要是这个场合再有身份的人也没带保镖入场,她年轻貌美,作为一个生面孔,被十二个美男子围绕着,实在是惹眼。

    和周遭人低声询问下来,得知她身份后又添一分传奇色彩。

    孟宴臣进来第一眼就看见站在不远处被众人围在中心的叶子,可谓众星捧月。

    她穿着一件香槟色的礼服,曲线玲珑,高贵优雅,白皙的脸颊上挂着浅笑,一一回应着。她不是最美艳的,却是最耐看的。

    他的出现引起了小小的骚动,因为众所周知,他是从不出席这样的场合的,而且此次是傅家主场,孟家和傅家并无往来,他的习惯也素有耳闻,连请帖都没有发给他。

    他见了很多父辈的叔伯,恭敬的上去打招呼。

    他并非不请自来,他带着厚礼亲自拜访了叶子的生父傅有年,虔诚的表达了对叶子的爱慕,希望傅有年准许他追求叶子。

    哪个父亲谁会不喜欢这样的青年才俊呢,孟宴臣家教良好手握实权,接手国坤集团不过一年,国坤事业版图飞速扩张,比那些单靠着祖产的草包公子哥不知好上多少。

    如此优秀的年轻人毫无倨傲,在他面前执意以晚辈姿态,一口一个伯父,现在年轻人行事跳脱,难得碰上这么诚挚守礼的。

    他心中欢喜,已然把他视为女婿的头号人选。

    他对孟宴臣说,“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在外面吃了许多苦,有人真心待她我很开心,我不能替她做决定,但傅家的大门永远对你敞开,年轻人只管放手去做,宴臣,我看好你。”

    说完他亲热的拍了拍孟宴臣的肩。

    孟宴臣刚进门叶子就看到了他,远远的一个身影,低着头,越过人声鼎沸,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她赶紧收回视线,假装专注的听周围人讲话,她感觉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又撤回,她忍不住偷眼看他,他一路攀谈,离她越来越近了。

    他忽然抬头,捉住她的目光,她心中一紧,不动声色,小口喝酒缓解紧张,不知不觉就喝掉了手中的红酒。

    二哥傅桓小声提醒她别喝多了,她说没事,自己酒量很好,傅桓点头,却不由分说拿走她手中的红酒杯,给她换上一杯香槟。

    大哥傅源表面和人聊的天花乱坠,其实一半心思都在叶子身上,叶子和孟宴臣的互动他都看在眼里,走过来三两句客套话散了人群。

    “你们认识?”

    叶子一愣,快速否认,“不认识。”

    傅源眼里带着促狭的笑意,“我都没提名字你就知道我说的是谁?”

    叶子一窘,心虚的避开大哥的目光。

    傅源不以为意,“不认识正好。”他揽过叶子的肩,转向迎面走来的孟宴臣,亲切的招呼,“宴臣,快来,介绍我妹妹给你认识。”

    叶子本能的往后退,傅源却推着她向前。

    孟宴臣笑着大步走了过来,他冲她伸出手,客气有礼,“你好,傅小姐,我叫孟宴臣。”

    “你好,我叫傅舒。”

    叶子的指尖浅浅的放入他的手中,一触即走,毫无诚意,她一向小心翼翼,便对家里的阿姨也比这热情讲礼貌。

    两人尴尬无话却都没有走的意思,一个目光缠缠绵绵,一个盯着自己的鞋尖。

    傅源心里又笃定了三分,这两人要是没有什么前尘往事那才是有鬼。

    “宴臣,那我妹妹就交给你了,她第一次到这种场合,你照顾下。”

    “哥...”她抓着傅源的衣角眼中都是恳求。

    “放心吧,大哥,我一定会把傅小姐照顾好。”

    傅源乐了,这还没怎么着大哥都喊上了,这个‘妹夫’很上道啊,比吴煜那小子顺眼多了。

    “叫什么傅小姐,多生分,家里人都叫她叶子。”

    其实她真正的小名叫酥酥,但她已经做了这么多年的叶子,家里人不想勉强她。

    叶子把傅源的衣角都攥出了褶子,却没有换来一丝关注。

    “好,叶子。”

    孟宴臣的声音温柔缱绻,她心弦一颤,攥着傅源衣角的手不自觉的就松开了。

    傅源看了眼她的手,两个人之间似乎有结界,把他人隔离在外。他轻拍了下孟宴臣的背,“你们聊。”

    他火速退场,和其他十一个兄弟交流‘情报’。

    孟宴臣看了眼她目测十厘米的鞋跟,“累么?坐会儿?”

    她点点头,他唤来侍者,侍者领着他们进了包厢,这是专门为宾客准备的暂时休息的房间。房间不大,只有一套咖啡色的真皮沙发,一张茶几。

    孟宴臣的身高让空间更显局促,他主动坐在一侧单人沙发里,把长条沙发让给她。

    “要吃点东西吗,离正餐餐还要很久。”

    她点头,对侍者说,“给我拿一份水果沙拉,谢谢。”

    她并不想吃东西,但无话可说的时候吃东西是最能缓解尴尬的。

    侍者离去,门一关上屋里瞬间静下来,她才发觉他们坐的好近,他身上的气味包裹着她,她舒展的靠坐在沙发上,指甲却偷偷抠着掌心。

    好在他并没有让尴尬持续太久,“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

    她要回燕大读书了,只是没什么和他说的必要。

    原本父亲是想送她出国读书,但是母亲舍不得她去那么远,傅家给学校捐了一座教学楼,燕大退学变休学。

    关于被退学的原因,学校含糊其辞,孟家生怕搞出传闻抹黑孟宴臣,把一切处理的一干二净,傅家也没查出首尾。

    但事情的大概她自己主动坦白过,她自己做过的事,她认。

    孟宴臣不在乎她的敷衍,“那你有没有兴趣到国坤来实习?”

    她怔怔的看着他,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补充,“国坤投资了一家药厂,抗癌药物研发,和你的专业也对口,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一股无名火气噌的蹿上来,她笑道,“国坤会要一个连大学毕业证都没有的人吗?”

    他真是追上门来可怜她了!

    他笑容僵在脸上。

    侍者敲门而入,送上果盘。果盘摆放精美,她很想狂炫一口,看到上面艳丽的黄色瞬间又没了胃口。

    他拖过盘子,用勺子一点点挖出沙拉里的小块芒果,嘴上转了话题,“傅家是怎么找到你的?”

    “没想到你还这么八卦。”

    他无奈,“我只对你的事情八卦。”

    他的眸光太过真诚,像午夜迎面而来的车灯,她急速闪避,心也跟着狠狠一晃。

    “在医院偶然碰上的。”

    他手上一顿,“你生病了?”

    他眸子里面的担忧不似作伪,她的心又是忽悠一下,她定了定神,冷冷道,“没有。”

    那段时间真是她人生的至暗时刻,被退学后她签了M公司做主播,结果商品出现质量问题,品牌方直接跑路,大量消费者涌进直播间骂她。

    她和公司解约,根据合同反倒要赔公司一笔钱,于是她为数不多的积蓄就这样打了水漂。她不想再露脸,自己做了一个影视解说号。

    视频火了,被其它平台的大v抄袭,却贼喊捉贼,被大v的粉丝网暴。

    她去庙里拜佛,听到别人说起积德转运,她信了,去捐骨髓,没过多久就接到电话,还真就有人和她配型成功了。

    受捐者叫谢旸,也是她如今的九哥。医生说她太瘦,要先补充营养,谢家派人精心照顾她一日三餐。

    她在医院第一次见到了她的亲生母亲谢天韵,一次穿刺中,她看到她腰上有一块羽毛状的胎记,之后就对她特别关心,问了她好多小时候的事。

    贵妇人尽可能的展现慈爱热情,却抹不去平日的威严和不容拒绝,这让她很不舒服,她含糊其辞...

    骨髓移植手术后,她醒来时谢天韵和傅有年就齐齐坐在她窗前,他们眼睛红红的递给她一份DNA检测报告...

    小时候的记忆已经太过模糊,但她一直知道自己是捡来的。

    她先是被假扮成男孩卖了,买家发现她是女孩后又把她转卖,几番折腾她病了,被遗弃在村头,是她妈妈力排众议把她捡回去一手养大。

    她把DNA报告看了很多遍,又反复去看亲生父母的脸,其实她和他们长的很像,她的眉眼很像谢天韵,鼻子和唇完全是从傅有年那复制粘贴过来的。

    她只是试图从记忆里捞出他们的身影,但可惜只有一片陌生。

    她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出生在这样富裕的家庭,第一个念头竟是,他们出于感激应该会给妈妈很多钱吧,这样妈妈就再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他们说起许多她小时候的趣事,她配合着笑,他们也问起她的情况,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早晚要面对的,如果他们接受不了,顶多就当做他们压根没有遇见过,好过亲亲热热一通日后捅出来再被逐出家门。

    然后她听见自己平静陈述他人眼中的事实,“我被退学了,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被退学吗?我污告一个人□□,为了钱...”

    她哗啦一下掀开自己的伤疤,把所有的不堪放到人前,空气霎时凝固了。

    良久,傅有年握住她的手,“孩子,没事儿,都过去了。”

    谢天韵抱住她哭,“酥酥,妈妈知道事情肯定不是这么简单...你受苦了,别怕...别说你没把那人怎么样,就是真有什么,妈妈也护的住你。”

    从走出拘留所那天开始,她再也没有哭过,直到此刻。

    她曾难过的整夜整夜睡不着,可是她的痛苦无人可诉,没有人会相信她不是真的想要诬陷孟宴臣。

    易位而处,她也只会觉得对方在狡辩。

    犯罪动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她真的做了那样的事。

    她也知道,她就是活该,从头到尾都是。

    孟宴臣感受到她周身的气息一冷再冷,他们离的这样近,空气中似乎却垒着一道无形的墙,他眼看着这墙越垒越高...

    他把挑好的水果沙拉推到她跟前,她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拿起勺子狠狠挖了一大口。

    他忽然倾身靠近,他们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她微微皱眉,依然没有看他。

    他说,“你为什么不问?”

    她咽下一大口水果,漫不经心,“问什么?”

    “问我为什么知道你不吃芒果?”

    她如果问,他就会告诉她,是翟淼告诉他的,她的生活习惯他已一清二楚,其中就包括她吃芒果过敏。

    或许他还会告诉她,他不光找过翟淼,找过了她宿舍里的所有人,找过她的高中同学初中同学小学同学,去过她的老家...

    可她只是‘嗯’了一声,并无兴趣。

    他心头一窒,声音很低,像是怕惊醒梦中的人。

    “叶子,你看着我的眼睛。”

    她没动。

    “对不起。”

    不锈钢的勺子落在骨瓷上,发出一声脆响。

    她缓缓转头,迎上他的目光,嘴角弯起眼里却毫无笑意,“孟宴臣,你对不起我什么?”

    “所有。”话说出来他心中如释重负。

    她的眼睛倏的红了,弥漫至眼尾,红痕像金鱼的尾巴,摇啊摇,一下下抽打在他脸上。

    瞳仁在泪中打颤,她扬着下巴,眼泪执拗的不肯落下。

    如此破碎,让他疼的肝肠寸断。

    他难以忍受,拥她入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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