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云笑了一声，眼中神色晦暗不明，他转过头去远眺着空中接连绽放的烟花。

    一簇簇光彩夺目的颜色在空中倏然绽放，盛放过后又即刻化为灰烬四散滑落，黯然无光归于虚无，还不等人惋惜，紧接着又有新的烟火冲上云霄，再次绽放，一朵接一朵，无休无止。

    徐婳和傲云在承天门城楼上并肩而立，身后是婢女侍卫，身前是皇帝和惠妃，他和她站在长安城最高的城楼上，望着满天的烟花化雨，彼此各怀心思。

    烟花炸开的光影落在两人身上，忽明忽暗，远远看去，仿佛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他不说话，徐婳也不说话，两人就这样沉默着。

    静默了片刻，终是傲云先开口，慢悠悠道：“公主聪慧，那我不妨再卖给公主一个消息，不知公主有没有兴趣听？”

    “愿闻其详。”徐婳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暗骂：“有屁快放！”脸上却不显山不露水，依旧维持着端庄娴静的微笑。

    一朵烟花在她头顶炸开，流光溢彩，光影明灭中她看到傲云王子笑了笑：“公主可知道那天在小巷子里刺杀你的刺客，是谁的人？”

    闻言，徐婳眼睛倏然放大：“你怎么知道……”

    “我想知道自然有我的办法。”傲云故弄玄虚，并不想跟她详细解释，只说，“我只能告诉你，那天刺杀你的是西辽人。”

    得到这个消息，徐婳心里又是一惊。

    西辽人？她和西辽人从来都没什么交集，怎么会有西辽人想要杀她？

    更何况此时还是西辽与大肃和亲的关键时期，若她这个和亲公主死了，不仅联姻会破裂，甚至可能会导致两国兵戈再起，对两国邦交有百害而无一利，在此时刺杀她怎么看都是一件损人不利己的事情，除非……

    除非……有人根本就不想让大肃和西辽联姻！

    “是你大哥岱钦。”这句话不是疑问，是肯定的。

    如果有人想让她死，那一定是因为她活着影响了别人的利益，而最不希望大肃西辽联姻的就是西辽可汗的竞争者之一，大王子岱钦。一旦两国联姻成功，傲云便有了大肃公主助力，势力必然更盛，这是岱钦最不愿意看到的。

    听她准确报出自家大哥的名讳，傲云极其夸张的“哇”了一声，故作惊讶：“公主这么快就猜出来了，果然聪慧无比呀。”

    面对他如此浮夸做作的表现，徐婳唇角抽了抽：“王子过奖了。”

    看着她的表情，傲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有趣有趣，这个小公主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很对他的胃口。

    想当初，他刚得知要和亲的人是静阳公主时也难受了很久，毕竟他曾派人悄悄探听过静阳公主的民间风评，嗯……着实不太好。

    他原本也对传闻中恶名远扬的静阳公主心有忌惮，也曾给自己做了很久的思想工作，劝说自己这是政治联姻，不要太在意静阳公主的脾气好坏，不过是一介女子，到了草原举目无亲，即便再凶悍又能如何？还能翻出天去不成？

    他想，大不了自己敬着她便是，政治联姻而已，枯燥无趣很正常。

    但是今日在城楼上见到了徐婳本人后，他突然就不这样想了，也突然就理解了沈笑南当初在茶馆时恋恋不舍的心情，能遇到这样一个聪慧的女子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

    “你好歹一国王子，能不能稍微收敛一点。”徐婳怕他的笑声引来别人的关注，急忙左右张望，见无人注意这边才放下心来。

    此刻烟花盛放，此起彼伏的烟花燃放声和人群欢呼声掩盖了这边的动静，所幸没人注意到他们。

    毕竟两人还未成婚，前面站着父皇惠妃，后面站着使臣百官，在这种场合言谈太过放肆总归不太好。

    一朵巨大的烟花蓦然在天空中炸开，照亮了整片天空，流光溢彩，如梦如幻，引得人群叹为观止。

    徐婳沉了沉声音：“你告诉我这个，不会只是一时兴起吧。”

    傲云笑嘻嘻道：“怎么说你也是我未来的王妃，用你们中原话说，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有人想要杀你，我作为你未来的丈夫，自然要把这件事告诉你。”

    徐婳咬牙切齿：“说人话。”

    “好嘛，公主不要生气，我说就是了。”傲云稍稍收敛神色，眼角笑意却分毫未减，“我告诉你是想让你日后多留个心思防范，以我对我大哥的了解，他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他上次刺杀你不仅没成功，还暴露了自己安插在长安城中的细作，这些人都被我悄悄铲除干净了，所以在公主出嫁前我大哥不会再翻出什么风浪，但是公主嫁到西辽以后，大哥他必定也会对你出手，目的便是为了破坏我和大肃的联姻，从而削弱我的实力。公主若能自保当然最好，若不能，多留个心眼儿也是好的。”

    他这个说法有理有据且真实存在，让人丝毫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徐婳想了想，点头道：“多谢你了。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你怎么知道你大哥派出了杀手，又怎么知道那些人要杀的是我？”

    “这有什么难的。我既然来了大肃，当然要关注长安城里的动向，我的暗卫查到有西辽人在长安城里搞暗杀，要杀的人是沈小侯爷身边的书童，而这个书童嘛……”傲云挑了挑眉，眼睛在徐婳身上来回扫视了一遍，咧嘴笑开，“很不巧，我见过，还一起喝了壶茶，听了出戏。”

    原来如此。

    徐婳略一思忖便明白了这里面的关窍。

    为了保障和亲期间不出意外，傲云的暗卫在长安城里四处暗查，正巧查到有西辽人在长安城动手刺杀，但是刺杀对象却是沈笑南身边的随从，这一举动虽然让傲云感觉奇怪，但也无法得知具体原因。

    好巧不巧，第二天在大街上他就偶遇到了沈笑南，见到了沈笑南身边还没来得及走的自己，还识破了她的女扮男装，又好巧不巧，两人今日在承天楼再次相遇，他认出了自己。

    于是，当日被刺杀的那个随从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徐婳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傲云听，傲云赞许点头，表示她猜得不错。

    徐婳撇撇嘴，默默叹了口气。

    天下之大，大不过傲云的那点心眼。

    徐婳是着实没想到这么弯弯绕绕的关系都能被他联系起来，不由感慨人不可貌相。

    看似人畜无害心思单纯的少年，实则是个心思缜密之人，表面看着无心王权，却会暗中培养自己的心腹和暗卫，如此多变且心思缜密善于隐藏的人，自己嫁过去之后和他相处恐怕会很累。

    一想到自己到了西辽之后，既要防着大王子暗杀，又要随时观测夫君的心思，徐婳就觉得整个人生都晦暗无光了。

    傲云笑而不语。他没告诉她，关于那场刺杀其实她只猜对了一半，暗卫调查确实是巧合，但他和沈笑南的相遇并不是巧合，而是他的有意为之，只不过她的出现是个意外罢了。

    徐婳正在感叹自己婚后生活多艰，皇帝身边的小太监适时出现，说是皇帝请傲云前去一叙，傲云正聊到兴头上并不想去，奈何无法推脱，只能跟她告辞，临走前还不忘冲她眨眨眼。

    待他走后，徐婳终于松了口气。

    烟花会还在进行，她却渐渐没了欣赏的心思，好在之后并没有什么人再来打扰她。

    承天门的烟花和灯会会持续很久很久，皇帝却不会一直留在这里。两刻钟后，在礼官的高亢呼喊声和百姓再次跪地山呼万岁的排场里，承天楼上的众人依次撤离。

    此时皇宫里张灯结彩，宫人们来往忙碌着，特意设宴款待使臣和大臣们的宫殿里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

    裴温书作为半个皇亲国戚自然免不了要进宫赴宴，而冯子修作为新科状元和这场灯会缘由的当事人之一，更是众人祝贺的重点人物，俨然众星捧月一般。

    好不容易结束了承天门的灯会仪式，徐婳满身疲惫回到自己宫里。对比前朝的热闹喜庆，后宫的临华殿里就显得清冷许多，既没有张灯结彩，也没有歌舞升平，只是象征性的在回廊上多挂了几盏大红灯笼，甚至都不如过年热闹。

    虽然徐婳和徐如也都是灯会缘由的当事人之一，同样是喜事，徐如宫里就比她这里热闹喜庆得多，都道是终身大事，其实宫人们都知道五公主并没有那么开心，毕竟和亲远嫁和两情相悦并不相同。

    西辽送来的礼物、各宫送来的贺礼、皇帝送来的赏赐，各色样式的名贵礼物珠宝堆满了临华殿的前厅，毓夏带着小宫女在前厅忙里忙外，替公主应付走各路道贺的人后，又要将东西清点分类，或收进库房或添进陪嫁。

    小丫鬟云燕和星初在内室帮徐梳洗卸妆。

    临华殿里一切都按部就班进行着，除了忙碌一些，并不能看出将要出阁的喜庆氛围。

    镜中的女子眉眼如画，唯独脸上没什么表情，眉目静楚，淡然无波，仿佛今日的主角不是自己。

    云燕见公主闷闷不乐，便想逗公主开心一下：“公主，奴婢刚刚去内侍局领东西时遇到了四公主宫里的凝香姐姐，听说凝香姐姐说，四公主刚回宫那天，惠妃娘娘激动的不得了，抱着四公主都快哭成泪人了。”

    徐婳觉得稀罕：“我倒是很少见到惠妃哭呢，不过四姐五年没回宫了，她哭一场也正常。”

    云燕年纪小，心直口快：“何止哭一场，惠妃娘娘一天哭了五次呢，把四公主的一身衣裳都哭湿了呢。”

    听到惠妃出糗徐婳并没有觉得心里畅快，反而涌上一丝酸楚，静默片刻，平静道：“大概是想到四姐即将出嫁，触景生情吧。如果我母后还在世，大概也会抱着我大哭一场，如果一身衣裳能换来母亲为自己出嫁哭一场，也是值得的。”

    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精细描画的妆容，华贵富丽的首饰，明眸皓齿，黛眉朱唇，一颦一笑都是动人心魄的美。

    她是大肃的嫡公主，即将以国之名出嫁，她的婚礼必定是无限风光荣耀，会成为天下女子人人羡艳的婚礼场景，或许多年后仍旧能有人记得静阳公主大婚时的十里红妆。

    但……那又如何呢？

    她没有母亲了。

    她的母亲，那个曾经大肃最尊贵的女子，死在了她出生的那一天。

    有时候她甚至会想，如果没有自己的降生，母亲是不是能活的再久一点呢？算不算是她害死了母亲呢？

    此时，她是羡慕四姐的。

    能嫁给两情相悦之人，能留在长安城内渡此一生，大婚之前还能有母亲为自己哭一场，真好。

    听出来公主话里的失落，星初皱眉瞪了云燕一眼，示意她闭嘴。

    云燕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讪讪的咬了咬唇，赶紧低下头不再吱声。

    星初笑着转移话题：“公主饿不饿，方才在承天门站好久也没吃东西，卢美人下午差人送来的云片糕还有不少，要不要奴婢拿些来给公主垫垫肚子？”

    徐婳顺着话题道：“这次的云片糕吃一口就知道是妙妙做的，糖放太多了，差点齁死我。还是把卢母妃送来的藕粉沏一碗来吧。”

    星初柔声应下，转身就要出去，刚走到门口就和急匆匆闯进来的毓夏撞了个正着。

    毓夏顾不上和星初赔不是，满脸焦急之色，一开口就是晴天霹雳：“公主，不好了！国舅进宫了！侍卫说还提了剑，直奔陛下的仪元殿！”

    “什么？舅舅回来了！”徐婳惊得从凳子上跳起来，没留意膝盖磕到了梳妆台的桌子，疼的直皱眉。

    但此时她已经完全顾不上膝盖的疼痛，脑子里只有三个字：完蛋了！

    舅舅不是两个月前和舅母一起去禹州游玩了吗？禹州那么远的地方，他怎么回来这么快？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今日这个举国欢庆的日子回来！还提了剑进宫，他这是又要跟父皇打架呀！

    不行不行，不能让他们打起来。

    她舅舅可是整个大肃出了名的暴脾气，上骂天下骂地，中间敢骂三皇五帝，太不好惹了！

    而且自小舅舅就疼她，她要和亲远嫁这么严重的事情，以舅舅的独特个性和对父皇的厌恶程度，弑君这种事他是真的干得出来的！

    她得赶紧去劝架才行，否则这事就闹大了！

    这样想着，也顾不得卸了一半的钗环首饰，拎起裙子就往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