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扇子遮住下半边脸，童磨的表情隐在扇子构成的小小片阴影下，神色晦暗不明。

    但即便是这样，当童磨开口时，他的声音依旧沉稳柔和：

    “没想到啊，原本以为是野生的可爱小鸟，原来是家养的吗？”

    少女模样的冰雕没有像寻常的冰块那样融化为一滩水，直接从地面上消失了，随之而来的丝丝冷气开始在房间内蔓延开，呼吸之间逐渐可以清晰地看见吐出的白气。

    听到家养这个词时，背对着宫永，夜斗的眉毛稍稍皱了皱，刀尖对准了仍在继续说话的童磨。

    童磨的声音很好听，身为教主的他说话间的吐息仿佛都被计算好，听着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他不紧不慢地声音在室内响起，虽然面对着夜斗，但他的话却是说给夜斗身后的宫永听的：

    “如果可以的话，我原本还想一直养着你呢。”

    “你夸我眼睛很好看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心情很好呢。”

    童磨抬手捻下了一片头顶花冠的花瓣，花瓣在落入他指尖的那一刻迅速冰冻，将鲜艳的色彩彻底留在了冰层之中。

    “本来我还想着要不要吃掉你，让你和我一起永生，但是一想到要是吃掉你的话，就没有人给我编花冠，就只好放弃了——要养一只充满生命力的可爱小鸟，我想放弃一些其他东西也是值得的。”

    童磨展开手臂，一副毫无设防的模样，仿佛面前的夜斗和宫永都是等待他布施的虔诚教徒：

    “请不要误会，那些信徒并不是像你所看到的那样。他们并没有死亡，而是和我一起永生下去。他们在人间遭受数不尽的苦难，向我寻求前往极乐世界的方式，我就实现了他们的愿望。”

    “所以，我是在救赎他们噢。”

    童磨放下了遮住下半脸的金属扇子，弯弯嘴角。

    “童磨先生，您才是误会了。”

    听完童磨的救赎论，宫永先是用手遮住自己因为诧异微微张开的嘴，随后略带歉意地冲童磨笑了笑，配上她那副无害柔弱的模样，整个人显得格外无辜：

    “我只是想要您的万世极乐教而已。”

    童磨有一瞬间怔愣，表情显而易见地在他的脸上一僵，像是没有理解宫永话语中的含义。

    宫永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抚摸着怀中花瓶，继续解释：

    “虽然想要您的万世极乐教，但我也不是什么都要留下来的。不过，我还是秉持着尽可能保留的原则都留下来了。您瞧，这个花瓶我不是留下来了吗？所以呀，我只是在清理我不需要的东西，比如您收藏的那些信徒的头骨——

    “以及您，童磨先生。”

    与此同时，宫永话音刚落，一道刀光迅速在童磨持着金属扇子的手腕上闪过。瞬间，童磨的手连同着他拿着的扇子同时掉落在地。

    “夜斗。”

    宫永在后面轻轻地呼唤了他一声，空灵温柔的嗓音耐心地提示着：

    “砍手是不会死人的——杀了他。”

    夜斗的眼里闪过一丝混杂着挣扎和迷茫的神色，但很快，他的情绪迅速被惊诧替代，他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向童磨被砍断的手腕。

    骨头像是生长的树枝从断肢的截面抽条而出，淡粉色的肌肉顺着新生的骨头攀岩而上，白色的筋膜和鲜红的血液凭空生成。一瞬间，新生的血肉交织成了新的手。

    很快从一瞬间的怔愣中反应过来，童磨用新生成的手捡起了自己的断手，把断手手中还握着的金属扇子取了下来，笑意盈盈地看着夜斗。

    “我不都说过了吗？我的信徒们会与我一起永生。以诚待人可是我唯一的优点。”

    见状，夜斗的眼神逐渐坚定起来。

    蓝色的眼睛如同有火焰在燃烧，在阳光直射不到的房间内说不出的引人注目，连身前举起的太刀都折射出他眼中亮起的光芒。

    他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目光注视着童磨，略带沙哑的冰冷声音带着某种决绝的意味：

    “多谢，我明白了。”

    ……

    “杀……杀人？”

    夜斗不可置信地看向宫永，没有想到她口中轻飘飘的准备是指杀了万世极乐教的教主。

    白色木质的雕像被少女捧在手中，宫永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手中雕刻成童磨形象的神像。

    她歪了歪头，认真思考了片刻才回答：

    “也不一定是人，那位教主是个吃人的怪物，不过要是跟小酒窝和你这样与灵相关的存在，他还是更接近于人类吧。”

    宫永把雕像放回了供奉着它的神龛中，站到了夜斗面前。

    她的个子比夜斗矮一些，所以当两个人站得极近的时候，她只有微微仰起头来才能看到夜斗的脸。

    少女清透的眼睛像是一面镜子，反射出了夜斗脸上挣扎又差异的神情。她笑了笑，直接戳破了夜斗内心的想法：

    “你不想再杀人了？”

    夜斗扭头躲闪开了宫永的眼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僵硬点点头，算是肯定了宫永的说法。

    宫永穷追不舍地靠上前去，剔透的黑眸直直撞进了夜斗眼眸中，因为贴得过近，从远处看起来，她仿佛直接蜷缩在了夜斗的怀中。

    但事实却恰恰相反，她主动伸手捧起夜斗的脸，口吻既像是慈爱的母亲在轻声叮咛孩子，又像是陷入爱河的少女在与情人亲密呢喃：

    “……不行呀，夜斗，这样是不行的。”

    夜斗抿着嘴，没有出声。

    “如果只是刻意回避着曾经父亲大人让你做过的事，那样可是不能成为福神的。”

    宫永的音色还是那样温温柔柔的，但却丝毫不影响她说话时斩钉截铁的态度。

    她抬手指向供奉着童磨神像的神龛，示意夜斗往那边看。

    “你觉得单靠做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随意帮助人们解决一下他们的烦恼，这样就会有人信仰你、供奉你吗？”

    童磨的雕像被宫永从神龛上捧下，她把雕像放在桌面上，转动木雕，在某个恰好的角度下，木雕涂漆的七彩双眼在微淡的月光下折射出了朦胧的光芒。

    “人们之所以选择成为某位神明的信徒，或者参拜某位神明，归根结底在于他们有着某种需求或者寄托。”宫永的声音不紧不慢，像是讲述故事那样娓娓道来，“万世极乐教的信徒们围拢在童磨的神坛之下，不只是因为他七彩的眼睛和他被称为‘神之子’，而是他为信徒构筑一个他们幻想中的极乐世界——就算只是个谎言，但能够让人沉湎其中无法自拔就足够了。”

    白皙修长的手指顺着夜斗脸颊滑下，宫永捧起了夜斗的手，轻轻托住夜斗关节分明的手掌，眼睛沉醉又清澈地端详着他的手：

    “但你可是货真价实的神明呀，要是因为曾经父亲大人的命令，就完全放弃了你身为神明的才能，这不就太过浪费了吗？”

    “……浪费？”

    被宫永眼中浓浓的惋惜和遗憾所触动，夜斗的蓝眼睛像是雨中蒙上一层水雾的玻璃，情不自禁地跟着宫永的柔声细语喃喃重复道。

    “是呀，夜斗。”宫永半邀请半不容拒绝地与夜斗十指交握，语气轻缓柔和，“不用抗拒杀人，那是你与生俱来的才能。杀人也并不一定会阻碍你成为福神的。”

    “那……我这算是为了保护而挥刀吗？如果杀了这个教主，我就能救下更多的人……？”

    夜斗的手指完完全全放松下来，任由宫永牵着他的手，眼里逐渐同时浮现出迷茫和信赖。

    “这么想也可以。”

    宫永抬起头看向夜斗，她转动那对明亮的黑眼珠，露出一个渴求的柔软神色。

    “但我还是更希望听到夜斗你说，这是为了实现我的心愿。”

    她微微笑笑：

    “因为夜斗你只有唯一的信徒我呀。”

    ……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永生，没有信徒的神明也会因为无法换代也会消失。

    夜斗对其中的含义再清楚不过。

    即使是神明，生命线也是握在人类手中。

    太刀平举到眼前，面向自己幽绿色的刀刃反射出了他身后的宫永，两人的目光借着闪着寒光的刀刃再次对视。

    宫永的笑容像是鼓励，又像是在期待他做出选择，只不过隔着金属折射的其他光线，夜斗无法看清她笑容底下

    夜斗扭转手腕，把刀刃稍稍往外旋转了一些，宫永的眼神像是融化的雪水从刀刃上滑下。他长长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吸入胸腔中的寒气让他的肺部隐隐作痛，但夜斗现在正需要这个——那轻微的痛感能让他把脑中纷纷杂杂的念头全部抛开，只专注于眼前的这一场战斗。

    “我不认同你的教义。”

    第一次认真审视自己持刀相对的敌人，宫永的话语声还是若有若无的回响在夜斗的耳边，他却觉得没有哪一刻的他比这个时候的他更加清明。

    眼前景象变得更加清晰，连空气中漂浮飞舞的细小灰尘都能看清，丝丝缕缕如同蜘蛛网缠绕在童磨身上的象征着生死联系的命线浮现在夜斗眼中，一端连接着童磨，另一端连接着已经被他埋藏的无数信徒头骨。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永生，你也不是拯救凡人的神之子。”

    刀尖对准童磨的脖颈，原先摇摆的想法逐渐明晰，夜斗出刀的动作也不再有一丝迟疑。

    “人类的命运应该由他们自己决定，而不是由你以死亡的名义救赎他们。”

    雪亮的刀光倒映在童磨七彩色的虹膜里，即便是死亡近在咫尺，他也没有半点动容，反而像是在看着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

    锋利的刀刃没有一点停顿，直直划过所有阻挡在前的冰雕，平滑切开的冰面如同多棱镜一样折射着房间内的光线，将整个室内映射得一片明亮。

    咕噜一声，童磨的脑袋掉落在地。

    夜斗终于完全出于自己意志，挥出了一刀。

    他垂下头，像是与这位神之子对话，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吾夜斗神降临于此，拂除污秽障壁，斩除灾祸厄运。”

    少年神明手握太刀，站在没有散去的冰雾之中，蓝色的眼睛与空气中细小的冰晶交相辉映，眼中的迷茫完全褪去，亮得惊人。

    宫永眨了眨眼睛，随后睫毛垂下，遮掩了漆黑眼眸中的情绪：

    “可惜啊……”

    可惜了，最后还是选择了自己的道路，而不是以实现我的愿望的名义啊。

    “算了吧，这样也行。”

    她抬头，以一种近乎目送的目光注视着夜斗，如果夜斗这时候回过头时，就会发现那个眼神是溢满了他从未在宫永眼里见过的温情和欣赏。

    宫永以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轻快地说：

    “福神可能真的要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