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祭

    仙域。

    天照山破云而出,八荒云海瞬息翻腾万里。

    云海之上,业火红莲阵画山巅为牢,金光大盛。

    “砰!”

    扶玉迎面挨了一掌,痛得呼吸都凝滞。

    这一掌劲力极强,几乎将她的灵魄撕裂,身体也被震飞十余丈。

    “扑哧——”

    未及落地,扶玉又当空被一根一指粗、尺余长的冰刺洞穿胸口,钉在阵法中心几近透明的无相碑上,手臂也被冰环扣住。

    扶玉痛到脱力,连吐几口鲜血之后,歪垂着头,再也动弹不得。

    胸口被洞穿之处,生出细细密密的白霜。

    白霜随着冰刺上的透骨寒凉,一寸一寸地向全身蔓延。

    这是冰凌刺,被它刺破的伤口会逐渐冰冻凝固,直至全身。

    “阿玉,抱歉,这一日,千年之前就已注定,宿命如此,你我都无法逃脱。”

    耳边传来一道宁静平和的男声。

    这声音是极好听的,不十分冰冷,也无甚恶意,细听之下,似乎还带着几分悲悯的温柔。

    但这温柔,此刻却是夺命的刀。

    扶玉覆了霜的长睫微颤,落下几分残破的风雪。

    有熟悉的气味飘进鼻腔,如初春雨后的竹林,带着湿漉漉的青竹香。

    气味越来越近时,扶玉终于挣扎着抬起了头。

    面前的男人身形高大,立如修竹,皮肤白净如月魄萦怀。

    眉眼深邃却并不锋利,鸦羽长睫之下,一双澄澈如琉璃般的冰蓝色眼眸,映出如梦似幻的飘渺光雾。

    乌墨一般的长发,一半用白玉衔月冠束于头顶,一半披散着,垂过腰际。

    玉冠下,指余宽的素色发带顺着长发,轻盈垂落。

    风起时,青丝与发带,便与一身沧浪色大袖长袍一同在身后扬起波涛,灵动飘逸,俊极雅极。

    男人手握神剑凌渊,看向扶玉,如山巅清雪沐神明之光,圣洁、柔和又疏离。

    扶玉嘴唇轻颤,布满血丝的赤红眼眸中,涌出滚烫血泪。

    羽睫上的白霜被化开,顺着脸颊滴落,凝成红色的冰晶,风一吹,跌得粉碎。

    这是七百年前,扶玉化形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是赋予她名字,教她说话、习字、读书、做人,将她化作领口一朵火莲花绣,带她走过三界四域,看过世情百态的人。

    是她思慕了四百多年,写过无数封未寄出的书信,却从未将爱意宣之于口的人。

    亦是此时此刻,将她困于业火红莲阵内,钉在无相碑上,欲献祭给罅隙之界万千邪怨,让她的魂魄永生永世堕于黑暗之中的人。

    这个人啊……

    呵……

    扶玉挂着血痕的嘴角扯出一抹凄冷的笑意,但她其实已无多少力气笑出声,空有口型和断断续续的喘息。

    几息之后,才费劲地开口——

    “以我灵身,承世人之愿,平罅隙之界邪怨之气……曜泽仙尊,这就是……你千年来的谋划吗?”

    “是。”曜泽仙尊长剑出鞘,坦诚得残忍。

    忍着胸口剧痛,扶玉续了口气,继续问道:“将我化为花绣,藏于你领口,行走于世……是为了便于……聚愿于我身吗?”

    “是。”

    扶玉心头一颤,终于笑出半口气来。

    “哈……你这破劫之法,好啊,真好啊!你果真是个……心怀苍生,素有大爱之人……”

    “大劫已至,本尊职责所在,不得不为。”

    曜泽仙尊凌空而起,脚踏虚空,手中凌渊神剑已经祭起,没有半分迟疑。

    好一个,职责所在,不得不为!

    扶玉费劲地仰起头靠在无相碑上,看向曜泽仙尊的方向,任由狂风将纠缠的发丝抽在脸上,布满血丝的赤红双眼,已流不出泪。

    到底是曜泽仙尊啊。

    世人皆知,曜泽仙尊是仙域除圣主之外,至高无上的存在,平日里隐于神梦山,不问世事,只一心镇守仙域与魔渊之间的混沌之地——罅隙之界,以守护其稳固为任。

    数十万年来,罅隙之界吸纳着自天地初始就存于世间的邪魔怨戾之气,原本相安无事。

    可一千三百年前,星辰倒转,异象陡生,弈星阁推演出罅隙之界或将于千余年后崩塌,到那时,邪怨之气散逸,邪魔之灵祸世,人间将成炼狱。

    曜泽仙尊踏遍三界四域,寻求破劫之法,始终无果。

    百余年后,偶于神游太虚之时,得神昭石赐下一救赎之物——一盒灵花种子,并言说待花开之后,集愿于它,大劫之日,自有应对。

    依神昭石之言,曜泽仙尊将其播撒于神梦山之巅的灵池之中,精心养护三百年后,终于破土绽放。

    竟是一大片火莲花,赤红如焰,共一千零一株。

    扶玉就是其中之一,是花开后又三百年,唯一化出灵元、修出人形的火莲花灵。

    如今,大劫已至,罅隙之界的边缘正在崩落。

    扶玉连同其余一千株火莲花们的生命,已行至尽头。

    扶玉觉得自己实在是好笑。

    化形七百年,思慕一人四百年,跟屁虫一般卑微乖巧了一生,今日才知晓,自己竟然是心上人养的献祭品。

    难怪她无意间在他怀中化出人形,流露出倾慕依恋的情态,他不嗔不怪,亦无动于衷。

    谁会对一个献祭品动心呢。

    她不过是一个物品,一株草木,何以论是非。

    她生来,就是为了他的守护之任赴死的。

    *

    天际已卷起滚滚黑云,如兽潮般奔涌肆虐。

    曜泽仙尊周身灵气流动,双手结印运转大阵,不再看她。

    九天惊雷倏然迭起,划破苍穹,砸在巨大的法阵上,击起千丈余波,八荒云海如白色海洋般浪潮奔涌。

    一千朵火莲花受到曜泽仙尊法力召唤,自神梦山灵池飞来,似一支昂扬的火焰军,以花为瓣,以扶玉为蕊,呈莲花状,整整齐齐地列于法阵之上,红色的火焰与亮起的金色流动符文纠缠、融合、绽放。

    最终,像血脉经络一般,将火莲花的能量传送至钉着扶玉的无相碑,直至无相碑变成纠缠着烈焰的红,千朵火莲花便散为红色烟尘,消弭无踪。

    须臾之间,扶玉脚下数十丈之处的天照山顶,忽然向内崩裂坍塌,土石草木瞬息之间化为汹涌翻滚的黑气,黑气中心雷霆大作,在八荒云海的合围之下,形成巨大漩涡,似白色瀚海中心的无底黑洞。

    这无底黑洞,就是罅隙之界的入口。

    扶玉悬在黑洞上空,犹如被悬吊于吞天巨兽之口的雏鸟,绳索一断,便万劫不复。

    似得了召唤,阵法上细密的红色符文,与赤红的无相碑一同,朝着黑洞的方向,射出万丈红光。

    扶玉被这红光刺得闭上了眼。

    再睁眼时,漩涡的黑气,已经变红,蒸腾的红雾弥漫上来,如梦似幻。

    在浅淡飘渺的红色雾气里,扶玉隐约看见,有两簇冰蓝色的光点,自曜泽仙尊的方向而来,一左一右,擦过耳际。

    然而因为身体逐渐冰冻,扶玉五感消退得很快,耳畔的风雷之声已经模糊,视线也暗下来,几乎什么也感知不到了。

    业火红莲阵出现无数道裂缝,无相碑渐成虚影,明灭不定。

    许是痛感被麻痹,扶玉突然回光返照般来了力气,僵着头问道:

    “敢问曜泽仙尊,高坐云端无情无欲之人,何以爱众生?不尝七情六欲之苦,不经悲欢离合之痛,何以悟大道?”

    此刻,大势已成。

    曜泽仙尊终于回头看她,一倾身,落在她身前尺余之处。

    冰蓝色的眼眸被漩涡蒸腾而起的光,映得有些发红,一尘不染的沧浪色大袖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但扶玉看不见,也听不见了,也再嗅不出曜泽仙尊身上独有的青竹香。

    她眼神空洞,结了白霜的脸扯出一个怪异的笑,望向的,还是曜泽仙尊之前施法时站立的地方,静静地开口:

    “曜泽仙尊,你守护的众生里……有人爱你吗?”

    隔着尺余颠倒缠绵的红雾,曜泽仙尊无悲无喜地看着她,动了动唇,没有回答。

    扶玉也并未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着,声音逐渐虚弱,但一字一句,都清晰地落入了曜泽仙尊的耳中。

    “去众生里走一遭吧……像个真正的生命一样……有血有肉地活一次……成为……真正的……神……”

    说完,扶玉仰起的头,缓慢而僵硬地垂下,再没了声息。

    这是扶玉此生留在仙域的最后一句话。

    耗尽了她最后一丝生命力。

    失去生命力支撑,业火红莲阵瞬间崩裂。

    无相碑在扶玉身后化作一双赤红羽翼,华彩万丈,托着她的身体,振翅盘旋三周后,一头扎进红雾弥漫的无底黑洞。

    扶玉此生,就此终结。

    那些日日夜夜压抑克制的汹涌爱意,在历经了四百多年求而不得的卑微和煎熬之后,终究还是未能说出口。

    亦,再不必说出口了。

    天地空寂无声。

    在扶玉的生命之火熄灭之后,曜泽仙尊看不出情绪的淡漠眼眸,终于流露出了些许寥落和哀伤……

    他缓缓地摊开了掌心……

    *

    雷霆息,法阵灭,漩涡消退,天照山复起。

    天幕与八荒云海皆白,一切恢复如初。

    仿佛无事发生,无人失去。

    亦无人知晓,后来发生了什么。

    《仙域太古异闻录》记载,初皇十九万七千二百四十一年,罅隙之界崩裂,仙域大劫,曜泽仙尊于天照山八荒云海之上,祭一千零一朵赤焰火莲应劫后,不知所踪。

    直至,三百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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