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境

    扶玉走了,但没走成。

    她最终还是踏上了进村的羊肠小道。

    七柳村北边靠着东西连绵的群山,南面是流水飞瀑冲积出的山涧深潭。

    观音庙在村子以西,扶玉和小道士在村子以东,想要抵达观音庙,必须穿过村子。

    扶玉也不是没有试过轻功飞跃,但无论她飞多远,落地一瞧,村子依旧不远不近地挡在前方,整个村落仿佛与扶玉同步移动一般,永远越不过去。

    且诡异的是,他们落地的位置,依旧是那片盛放的莲塘,和那棵歪脖子老柳树。

    扶玉登时就明白了,他们这是陷入了迷境。

    她从前听师父说起过,迷境分三种——

    一种是为了保护什么重要的宝物,而设下的迷惑阵法,会改变道路本来的方位,若不破阵,就会被越带越远,再难寻宝物踪迹。

    一种是人心生迷执,走火入魔,其一生之中未解的心结就会化为执念,形成幻境,误入幻境的人,若寻不到破解之法,又心志不坚,修为不济,就会被幻境之中的戾气侵袭,或困于其中与戾气抗争至死,或成为戾气的一部分。

    最后一种,是被禁锢之人或魂魄的求救信号,他们多半陷入了极其隐秘的困境,肉丨体或魂灵无法挣脱,唯有燃烧灵元做出幻境,让情景重现,引人去救他们。

    若是第一种,扶玉此次破开掌教长老的禁制,偷溜出山,到这深山里就是为了寻找神秘宝物——雪山冰魄,送上门来的机会焉能不顾。

    若是第二种,一个因走火入魔而形成的幻境,其中凶险之处自不必说,既然她撞上了,为免其他人陷入丢了性命,她必然是要去破了这个迷障的。

    而最后一种,以消耗灵元为代价的求救,扶玉只恨自己来得晚了。

    如今尚无法判断他们遇到的是哪一种,但扶玉显然已经加快了步子,小道士乖顺地跟着。

    从莲塘到村舍的路看似很长,扶玉却感觉没走几步就到了村口,仿佛是迷境主人为了让他们快些到达,刻意缩地了一般。

    月亮在他们走过村口刻着“七柳村”三个大字的石碑时,敛入了云层之中,黑压压的夜空,再不见半点光亮。

    但村子里,一座座石板垒砌的房屋檐下挂着的纸皮风灯,依旧摇摇晃晃地闪烁着昏黄的光。

    屋顶和路面上都覆了雪,映照出空无一人的街道和东倒西歪的门窗。

    房屋老旧斑驳,残破不堪,从木质门窗的朽坏程度和层层叠叠的蛛网来看,应是许多年不曾有人住过了。

    屋子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明明屋外光线很好,却没有一丝光亮照进缺了门页和窗扇呼啦作响的房间。

    一阵冷风劈面袭来,隐隐传来呜咽之声,扶玉抬起衣袖挡了挡,待衣袖放下,村子里已纷纷扬扬地落起了雪。

    灯影摇摇晃晃,雪雾层层叠叠,映得眼前的一切光景,缥缈朦胧,恍若梦境。

    雪沫在空气中打着旋儿,直往人领子里钻,扶玉没觉得冷,倒是跟在身侧的小道士结结实实打了两个喷嚏。

    他的御寒之体,似乎不管用了。

    “扶玉姑娘,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小道士边走边问,声音有些抖,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冻的。

    自从中过一次招,小道士就变成了这副畏缩胆小的模样,像个不要钱没头脑的小跟班。

    扶玉扁着嘴,腮帮子一鼓,“嘟”地一声,吹出一口气,吹飞了粘在额发上的雪粒子。

    到这一刻,她那句带着几分娇憨意味的“道士哥哥”,再也叫不出口。

    她想装柔弱躲清闲的梦,破碎了……

    扶玉默默叹了口气。

    “我白日里到村子时,它不是这样的啊。”觉出了扶玉的怏怏之色,小道士小声嘟囔。

    扶玉又叹了口气:“小道士,莲塘附近出人命,老柳树上挂死人头,妖邪害人,这些都是你亲眼所见吗?”

    “不是啊,是我来时,村民们告诉我的。”

    见扶玉问得认真,小道士又忙补充道,“我怕被骗,特意问了好几户人家,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结果你还是被骗了。”

    扶玉心道:骗你戴上那个诡异的“绿珠子”,骗你到莲塘吸花粉月夜变身,还蛊惑你伤人。

    “还将我也骗了来。”

    扶玉往前走了几步,自嘲一笑,“骗得我们两个大傻子,大雪天夜半三更蹲树上。”

    “我……”小道士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笑。

    扶玉:“行了,别傻笑了,这有岔路,你毕竟进过村子,对路熟,快看看,观音庙朝哪边走。”

    “岔路?”小道士拧了拧眉,抬眼看去,果然见不远处的路一左一右分了岔,一条灯火通明,宽阔疏朗,一条晦暗无光,逼仄幽深。

    “这……这怎么……”

    “原本没分岔对吧。”见小道士这副模样,扶玉心中明了,脚下再不犹豫,径直走向左边那条亮堂的宽敞大道。

    “我这人向来运气好,也不喜欢黑黢黢的地方,何况主人家如此盛情,怎好辜负!”

    说着大步流星就往前迈,脚下的雪被踩的咯吱作响,似踩着音律的轻快小曲。

    “走吧!路当然要拣亮堂的走!”

    即将踏进大道路口时,扶玉发觉小道士没跟上来,转头一瞧,却见他忽然跑向另一条街道,口中喊着“师父”,身影如离弦之箭一般冲进黑暗,瞬间消失不见。

    扶玉暗道“不好”,紧跟着追过去。

    似穿过一道无形的幕墙一般,扶玉的身形有一瞬间的凝滞,待到站定,耳畔涌来铺天盖地的喧嚷之声,莫名的金光晃得她睁不开眼。

    她以灵力覆眼,看向四周,这才发现,看似黑暗逼仄的狭窄巷道,内里竟是个热闹宽阔的街市。

    街市上张灯结彩,人头攒动,像年节的花灯盛会。

    每个人的手里都捧着一支盛放的红莲,向强光最盛之处缓缓靠近,他们口中念着“快了!”“快轮到我了!”之语,看向强光之处的目光热烈,恭敬虔诚,像赶赴一场盛大的朝圣。

    扶玉飞身掠上屋顶,顺着众人的目光遥遥望去。

    那是一座高台,青石砌成,约四五丈高,宽十余丈。

    高台之上,光雾氤氲,星星点点数千余盏明灯环绕,明灯中心,似围着一个人。

    沿着屋脊,扶玉又朝高台靠得近了些。

    隔着十丈红尘,三千灯盏,扶玉看见,一个身着雪白大袖单衣、皮肤白到透明的清瘦男子,被粗重的黑色锁链扣住脖颈和脚腕,缚在一根三丈高的黑色螭龙盘纹石柱上。

    他微垂着头,黑色的长发凌乱地滑落胸前,垂至腰际,单薄的衣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肩头,脖颈与胸腹之上,数道红痕若隐若现。

    垂落的头发遮住了他一只眼睛,露出的另一只眼睛紧闭着。

    若不是扶玉目力极佳,看见他鸦羽般的长睫轻轻颤动,就要以为这个面无血色的男人,已经被折磨死了。

    因为扶玉看见,在白衣男人身后,出现了一个身着道家玄衣的长须男人,一个手捧红莲满脸沟壑的银发老人,正跪在他面前,佝偻卑微,目光虔诚。

    长须男人抓着白衣男人的手臂,手中匕首一挥,划开了他的手腕。

    皮肉乍开,鲜血涌出。

    跪着的老人连忙捧着红莲接住滴落的鲜血,浑浊的眼中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和贪欲。

    就连高台之下的人群里,也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声迫不及待的惊叹,像是饿极了的野兽,看到受伤垂死的猎物。

    得到鲜血的老人捧着红莲,颤颤巍巍转身走下高台,边走边迫不及待地将承接了鲜血的花,生生塞入口中,不消片刻,一朵碗大的红莲,就被他吃得干干净净。

    下一刻,在走过最后一层台阶的转角时,出来的,已经是一个身材笔挺,神采飞扬的年轻男人。

    他负手走向人群,看向年轻貌美的少女们,勾起嘴角,抛出一个极其风流暧昧的笑,走过一个身材丰腴的少妇身后时,还摸了一把她的后腰。

    不等女子们嗔怒,他衣袖一挥,迅速地隐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但他挥手的那一瞬间,还是让扶玉看见了他手腕上交叠三圈的红色绸带,和绸带上系着的绿珠子。

    扶玉看向高台,下一个捧着红莲的人已经上台,恭恭敬敬地跪在白衣男人身前。

    白衣男人脸色愈加苍白,清瘦修长的身体似风雨中挺立的竹。

    在跪着的人期待渴慕的眼神中,长须男人再次抓起白衣男人的手臂,准备重复之前的动作。

    这流程机械又熟练,仿佛这样天长日久地重复过无数次。

    扶玉看见,白衣男人的手腕上的伤口已经消失,只隐约有些许鲜血流淌过的红痕,就如同他脖颈胸腹之上的红痕一样,丝毫看不出曾经的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长须男人举起匕首,挥向白衣男人手腕的那一瞬间,扶玉终于忍不住了,满腔愤怒喷薄而出,大喊出声:“住手!”

    同时足尖一点,纵身飞向高台,像一只扑火的烈焰红蝶,奔向炙热的魂灵。

    众人目光齐刷刷看向扶玉,口中惊呼“妖怪!”,眼眸中已卷起丝丝黑雾,挥舞着尖利的黑色指爪,向扶玉飞奔的方向涌去。

    但扶玉已顾不上去看这些。

    她身形极快,清澈秀丽的墨色深瞳中怒火燃烧,在踏上高台之前,她腰间刻着炽翎二字的佩剑出鞘,红色如烈焰羽翼一般的光雾乍现,剑身似卷着熊熊烈火的神鸟之喙,刺向手握凶器的恶徒。

    但下一刻,一个青色的身影挡在了长须男人身前,扶玉手中长剑一颤,抬眼看去,竟是刚刚走散了的小道士。

    滔天怒浪席卷天地,怎堪遏止。

    然而,扶玉竟硬生生地将这股毁灭之力扭转方向,斜刺苍穹。

    天际惊雷乍起,苍穹呜咽,电闪雷鸣,激起阵阵狂风。

    长须男人早已吓得匕首落地,缩在角落里抖如筛糠。

    捧着红莲的人已滚落高台,抱头鼠窜。

    而高台之下已经长出犬牙的众人,被这股强大的力量,震得匍匐在地,再不敢出声。

    扶玉怒不可遏:“你做什么?”

    “不要杀他!”小道士被炽翎的烈焰之气所伤,口吐鲜血,伏地求情,“他是我师父!”

    “你可知他都做了些什么!”

    “我师父不是这样的人!他……”

    “不要杀他……”

    恍然间,一道轻缓沉静的声音传来,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低沉,将漫卷的狂风都安抚得停了一瞬。

    扶玉转头看去,被铁索扣在石柱之上,那个看起来命悬一线,几乎血竭干枯的白衣男人,倏然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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