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黄鱼/

    抓到了真凶且他亲口承认,岑鹤不想再多计较什么弯弯绕绕的,勒令人将不弃押走,至于那个痴傻的妹妹,扔她一个在这儿也无法自理,他们也一并带了回去,交由嬷嬷照看。

    临走时,秋氏兄妹终于突破阻拦冲了进来,惟见他们敛尸。

    颂椒撑开了伞,不忍再看,岁萦跟着乌泱泱的人群走,麻木的,不敢回头。

    孤寂的黄昏,雨水绽落成花,春末夏初的第一场雨,带来的空气却是咸涩发闷,她一步一步地走向屋外,身后的哀哭和嚎叫骤然炸响,撕心裂肺地回荡。

    这个世上,从不缺苦命人,可偏偏连上苍都不愿垂惜,苦命之人愈发苦命,有福之人愈发有福,天道不公,福祸相依是为悖论。活着,是劫,是八苦,是神佛不渡。

    岁萦忽然感到迷惘,自己重活一世,到底是福是苦。

    厌孤身恨别离,她不想再孤孤单单地死,自己虚与委蛇留在江逢昼身边,一是为了幼稚的报复,其二的缘由她说不清,冥冥中还有段前世丢失的记忆在拉扯,即便不成,她也会带走江氏的钱款,到时候去往他乡,潇洒地做个闲人。

    跟弟弟,跟母亲,圆满地弥补余生。

    她想,那就是她的福。

    六个女孩的尸骨都带回故土妥善安葬,此番亦算昭雪瞑目。江逢昼在喻州的一处青山择了片竹林,幽静雅致,埋了六个衣冠冢,生魂的眷恋和执念皆留在喻州,飘散不去。

    竹叶簌簌扬落,男人青衣白冠,玉身孑立,是八苦世的出尘画,他在每座碑前栽了一棵小白花。

    花朵洁白,花茎坚韧,黄泉路漫漫,惟愿作明灯指引,神佛渡你,来世得福。

    他不大会哄人,岁萦知道,只会笨拙生涩地告诉她,别伤心了。

    “你后悔带我来了吗。”

    “没有,”他说,“人总是要多看多体验,苦也好甜也罢,算是了却心愿。”

    “你的心愿?”

    他摇头:“不知道,总觉得带你来了是填补一段不完整的记忆。”

    “不完整的属于我们的记忆。”

    二日后,将启程返都,三法司启动会审程序,定判不弃罪行,基本上难逃问斩。

    在喻州,江逢昼最后一次私人提审不弃,他屏退了看守,表面为平常的聊天。

    少年扬起眼皮,有气无力地扯一扯嘴角。

    “本官一直都很好奇,在我们来之前,那四桩案你做得滴水不漏,知州都拿你没办法。为什么第五具尸体你要用迷药蛇缠藤,另,就算我们追查蛇缠藤追查到你,凭你的谋略,大可以多迂回几天,为什么恰恰选在那时犯案,人赃俱获?”

    光从头顶的小窗照进来,他的眸子半明半晦,那道光戏剧性地分割二人地界,不弃埋没在黑暗里,眼神古怪阴鸷,“您抬举了。”

    他翘起二郎腿,“贱命一条,不稀罕罢了。”

    对此江逢昼不置可否,却突然顾左右而言他,“你妹妹受善人收养,过得很好。”

    少年眸光松动,并未搭话。

    无声的对峙在二人中间流淌,他搔背:“何时走?”

    “后日,”江逢昼答,“不再见见妹妹么。”

    “不用,我习惯一个人一条路走到黑。”

    “因身世,你怨天尤人的动机不假,本官亦不曾怀疑,但,她真的什么都不懂吗,她的恨真的不比你重吗?不弃,你的绣工当真细密,堪比女子吗。”

    “绣活好的人,手指或多或少都会留有针洞,而你的手常年劳作干粗使活,粗大笨拙,很难缝绣。鬼胎案的特点即是孕妇肚子剖开,再由针线缝合,仵作记录,其伤疤严丝合缝,线头纤细服帖,且用的是雨丝线,城中女子惯用,所以一开始才会有落胎母亲嫉恨杀人的传言。”

    “我知道大人想说什么,”不弃打断,“再说一遍,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没有帮凶。就不准许我是费了大半功夫,耐耐心心地缝完吗?其他人,你没有证据,而我,您那儿都是我的证据,何况,我自己已认罪伏法。”

    他伸出手,“我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孽由我而起也该由我结束,请大人即刻押我入狱会审,使六道亡灵早登极乐。”

    江逢昼不言,许久,他起身,道:“你很聪明。”

    “执念深重之人何来糊涂。”少年有着不似他年纪的老道,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多谢大人成全,成全草民终能与母亲相见。”

    牢门重重地关闭,他瘫坐在椅子,仰头望着此间唯一的光束,冷冷清清地洒在他畸形的脸庞,畸形的人生。

    数月前,他见到了姜小念,他们幼年相识,也正如岁萦所说,不弃曾爱慕她。

    但她要定亲了,还怀了孕,见到他避如蛇蝎,样态惊恐,不弃摸了摸自己的脸,没再上前。

    他知道,是不切实际的奢求。

    回去的那晚,他翻出了珍藏的宝贝,打算贺她新婚之喜,从此山水不逢。转头一瞬,少年见到妹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不久,喻州出现第一具女尸。

    他远远瞧过一眼,吓坏了,奔回家要护着妹妹,却见少女嘴里哼着童谣,蹲坐在溪边洗手,水中是刺目的红弥漫。

    “哥哥,她们都该死。”她咯咯地笑,模拟大肚孕妇的样子,“凭什么看轻我们,凭什么,哥哥不能得到所爱。”

    第三具尸体她拖到了家里,不弃受不了了,要去报官。

    她睁着歪斜的眼,凶气毕露,“哥哥,我会死的噢。”

    第五具是姜小念,不弃已然麻木,他的妹妹说小念姐姐死的一点都不痛苦。

    “哥哥喜欢她,是她的福气,所以......”她挥了挥手中的蛇缠藤,是不弃从昀竹那儿讨来的,留着备用,“哥哥,你也不清白呀。”

    她有着打娘胎出来的癫疯,时常发病,口吐白沫,痛苦不堪,少女在地上打滚,流着眼泪说恨,好恨父亲母亲,好恨所有人,好恨哥哥。

    为什么她不能好好地活。

    某日,女孩枕在不弃的膝上,“哥哥,如果有的选,你会让我过得幸福,受人疼爱吗。”

    他低下头,空洞不知语。

    “都是你们的错,哥哥。”她说,“你们欠我的人生,欠我的爱,不补偿么。”她是个疯子,是个傻子,是没爹没娘没亲人的孤女,可怜得很,但这世上不缺同情泛滥的善人,更何况她什么都不懂,若朝夕相处的兄长是杀人恶魔,总会有人保护她,接她步出苦海。

    终归,自己也没有活下去的念头了,不弃仰面长叹,又想起在悼亡母亲的灵堂,唯他和妹妹和小姑三人耳,母亲生前厌恶自己的一双儿女,不弃知道。

    连名字都不曾宣之于口地多叫,却一笔一划教他写。

    不弃。

    早知那日就随她一同沉入湖底,少受人间磨难,他想。

    可临到头又舍不得,舍不得被抛弃,舍不得孤零零地死在乱葬岗。

    娘,别再丢下我了。

    —

    事件貌似尘埃落定,人们忙碌着操办回都城事宜,颂椒这几日唠叨好不容易出一趟城,还没怎么逛过喻州呢。

    她不晓得从哪儿打探到的,说喻州有家酒馆烧黄鱼烧得最好,现下四五月正值肥美之际,日思夜盼地要去尝个鲜。

    岁萦待在自己厢房整整一天了,心情愁闷,饭也未动几口,蔫蔫地说不去。

    她们几个丫鬟劝不动,亏得江逢昼从知州地方回来,颂椒便拐弯抹角地告了状。

    甫进屋,见岁萦趴在桌几神游,头顶盘旋两圈白烟,是熏炉的香烟。

    “颂椒说你没有用饭。”他走过去。

    女孩改了方向趴,后脑勺对他,道:“没胃口。”

    “饿死也好。”他定定地看着她略显凌乱的发髻,“省得给我找气受。”

    岁萦呼地站起来,“什么找气受?你整日讨人嫌地在我面前晃悠我都没说呢......”

    反应过来时,她不自然地别开眼,轻咳几声,暗叫真心话给说漏嘴了,不想江逢昼却愉悦地弯弯眼。

    他似乎有些喜欢她这样,真实的,娇蛮的,可爱的,不掺心机和算计。

    岁萦乖顺地低首,“妾身失礼。”

    他慢慢敛了笑。

    今日出了太阳,暖烘烘的,江逢昼问她去不去喻州的商街走走。

    “颂椒常在你耳边吹那家小酒馆的黄鱼,我都记得了,”他垂眸,“就当陪她。”

    颂椒:......

    岁萦没拒绝。

    喻州城以丝织布匹闻名,昌平街多设成衣坊、布料店。晌午时分饭馆食店生意火爆,吃客络绎不绝,小二接待他们三位,引着去了二楼,那里毗邻橼拦,眼界开阔,少了底下多余的吵嚷。

    颂椒挤着岁萦坐,江逢昼坐对面,点完菜谁都没说话,气氛莫名的尴尬。颂椒自然察觉到了,隐身地抠手,岁萦则盯着她抠手。

    “姑娘,我是不是妨碍到你们了。”颂椒悄声,“还是您和姑爷最近在闹别扭呢,您盯着我他盯着您咱们都不说话的,怪奇特的。”

    闹别扭?没有吧,只是她这几日兴致不高,岁萦想回都城前再去看一眼秋氏兄妹,她瞥一瞥江逢昼,见他也仿佛心事重重地思考什么东西。

    适时酒馆的招牌菜煎黄鱼上桌,佐以清酱肉丝、熏鸡丝、香菇、玉兰片等,表面撒上花椒蕊,鱼香与花椒蕊香相融,迸发鲜气。

    岁萦叫住小二,道:“上两壶冰镇米酒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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