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枕/

    着实问到了要害。

    他这般避她如洪水猛兽,连和新妻同床共枕都不敢。

    还圆房。

    不过这回,岁萦猜错了。

    他非是不敢。

    “早些休息。”

    江逢昼出了房,岁萦静坐片刻,提着裙子慢慢地往净室去。

    她的衣物皆整齐地叠挂在云头置衣架上,不用深想都知是谁手笔。

    岁萦边解了带条,余光见澡桶旁的水洼和一只空的小木盆。

    木盆里剩半簇的凉水未倒干,她在两者间逡巡。

    不得其解。

    从氤氲的热气中踱步而出,岁萦拧着半干的乌发,打了个哈欠。

    她赤脚行在书房,月白的寝裙曳地,薄如蝉翼。

    找了一圈,都不曾寻见铜镜,遂放弃念头。女孩往铜炉中添香,置于窗下。

    她无所事事地逛了几遭,心想起前世自己偷偷来此,借江逢昼的书格暗度陈仓地放过几本时兴话本,翻找时不慎兜出他私藏梅子干的宝地。

    这会子馋得很,岁萦凭着记忆又给一锅端了。

    表面正襟危坐断理刑部的案子,手却不消停地塞零嘴。

    一定是的。

    岁萦想象出那个画面,梅子干便嘎嘣嘎嘣,悉数送进口中,半点不仁慈。

    而后,她将碎渣都掸进掌心,合好小匣,原封不动地放回。

    满足了口腹之欲,岁萦心情甚妙地上榻。

    临睡前,想起窗未关。

    这点路岁萦懒得披外衣,顾不着半边松垮,春光外泄。

    她随意拢了拢,跑去窗边。

    江逢昼进门便见着此番光景,二人皆愣怔地对视。

    目光下移,见她赤着的足。

    “江逢昼?”岁萦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怎么又回来了。

    尚未问出口,男人面色不虞。

    他关了窗,走到岁萦身前,单手将人抱起。

    衣裳松垮得愈发厉害,她手忙脚乱地拢,顷刻被他放在榻上。

    他并不斥责管教女孩赤足、少衣,江逢昼在自己面前有多惜字如金,冷言冷语,岁萦前世便领教。

    包括生气,他从来不显露,宁可一个人闷着。

    有如此时。

    男人垂着眸,给她盖被子,掖实。

    “郎君,”岁萦唤他,他不理,索性挣脱了被子,凑近去唤,“郎君。”

    尾调上扬,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他静静地看她,气未消,半晌。

    “岁萦,我不吃你这一套。”

    换作前世,她定然要为这话狠狠伤心十天半月的。

    岁萦不说话,只望着他,那眼神直把人心里都穿个窟窿。女孩困极了,眼尾浸着薄红,泛着湿,仿佛泫然欲泣。

    瑶兔笼烟,灯火如豆,她无声地瓦解男人的防线。

    江逢昼将将错开眼光的一息——

    少女倾身,青涩地拥住他。

    她数着男人胸腔传出的紧密鼓点。

    纱料拂过颈肩,轻飘飘地坠下,玉白随着呼吸抖颤。

    视线,无处安放,江逢昼隐忍不能地攥紧了衣袍,手背青色脉络微凸。

    他闭了闭眼,手托着女孩后腰将人带起,结束了短暂的拥抱。

    声线沉哑:“睡觉。”

    岁萦点到即止,躺在榻上被褥盖过半张脸,明知故问:“郎君为何又回来了?”

    江逢昼沉默。

    怎么答。

    难道实话实说,被撩拨得心痒,回到卧房后辗转反侧,空落落地念着个人,鬼使神差地走到长青居。

    “我认床。”他道。

    岁萦哦了声,也不开口问他要不要一起睡。

    即便他言外之意如此。

    女孩扭了身子,自顾自地睡觉。

    他不挑明,她就装傻当不知道。

    江逢昼昨夜本就一夜未睡,困乏得紧。

    他的床,他的妻,男人斗争片刻,理所当然地掀被。

    衾被里风光旖旎,岁萦长发如瀑,掩着蜷起的身形,纤长的细腿交叠。

    江逢昼堪堪瞥了几眼,耳根晕红,和衣就寝。

    躺下没多久功夫,枕边人背对着他,毫无动静。

    似是睡熟了。

    江逢昼略微失望。

    她睡相极好,鲜少动闹,同他更是泾渭分明,不曾有肌肤之亲。

    除了梦中呓语,像在不爽利地唤他夫君。

    江逢昼竖耳。

    岁萦揉着惺忪的眼,爬起身,不高兴地将枕头丢了出去。

    倒是娇贵。

    “破东西忒糙。”她半梦半醒地觑着江逢昼,没好气地嘟囔,“同主人一样,又硬又埋汰。”

    江逢昼没听清,好心问:“不舒服?”

    她惯爱用软枕,参月阁的珊瑚枕睡了两世,割舍不掉。

    罢了,就一晚,岁萦捏了捏颈,躺回平榻,随口道:“房里的珊瑚枕睡习惯了。”

    没放在心上,女孩将就地酣眠。

    身侧人望着她,又看了看窗外浓重的夜色。

    披衣下榻。

    半炷香的工夫,男人挟寒进屋,怀里裹着的珊瑚枕却温热。

    他绕到床头,小心翼翼地垫在女孩颈下。

    翌日岁萦晨起,浑身舒坦,江逢昼已出去了。

    她摸了摸侧旁仍留余温的褥子,低头看见珊瑚枕。

    眸光一凝,旋即意味不明地轻笑。

    简单洗漱后,她回了参月阁。

    绀香正布着菜,笑眯眯地行礼,“少夫人,您回来了。”

    岁萦坐到桌边。

    “今早刑部来人,少主去处理急案了。”绀香道,“陛下本准了少主子三天的假,不过事急从权,夫人也请宽心,明日您归宁前少主必定回府。”

    其实,他的行程完全没必要向自己汇报。

    岁萦压根不听,也不关心。

    但是明面上还要装装。

    去倒座走马观花地翻两爪子账本,女孩就带着颂椒出府逍遥去了。

    离了江府,神清气爽,岁萦拐过闹巷,轻车熟路地来到一书斋前。

    门前翠竹深幽,纷红骇绿,颇有意境,屋里茶香飘溢,四五个文人墨客执羽扇侃侃而谈。岁萦没这般高雅,她避开众人,兴致勃勃地去挑选话本。

    府里日子枯燥,总得找些乐子来打发光阴。

    颂椒帮着她搜罗,“姑娘,说起话本,奴婢挑的哪有晏公子挑的合您心意,记得您十四岁生辰,晏公子还专门排了戏,独独演给您一人看。”

    岁萦翻书的手微顿。

    忆及什么,女孩眼眶酸涩,但听颂椒喜悦道:“说曹操,曹操到,姑娘快瞧,晏公子来了。”

    他前世官拜国子监,属国子助教,会在书斋偶遇并不稀奇。

    岁萦背对着天光,苹风温柔。

    丝弦清越拨开雅间茶气,竹门风铃摇晃,水漏静止。

    男子立于绿竹下,青衣布鞋,头戴方正的书帽,芝兰玉树,温润儒雅。

    便是岁萦自幼的竹马,晏仅。

    长沟流月,岁萦回头望向他,一瞬恍惚。

    前世离合凄惨,她忘不了——

    被江逢昼软禁于云岫阁的前夕,一介书生敢于同颠覆皇权的宰相对峙,不卑不亢,让他放岁萦自由。

    皇宫的台阶很高,江逢昼箍着她,笑望阶下之人,笑他的不自量力,笑地位差距如鸿沟。

    晏仅半分目光不曾挪给他,只是仰头看着岁萦。

    “眠眠,我会接你回家。”

    岁萦的眼角沁出了泪,一为晏仅,二为腰间的力道。

    江逢昼敛笑,抱着她的力气加重。

    他在生气什么呢?

    气有人要带走他的玩物,还是气有人挑衅他的权威。

    “好啊,”江逢昼愉悦地抚掌,“打断你的腿,给本官看看你带她走的决心。”

    御前卫呼啸而上,乱棍如雨点。

    岁萦挣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跪倒,却拼了命地爬起,石阶血迹蜿蜒,明明还剩最后一格,晏仅伸出手,去抓眼前的裙摆,可体力不支,拖着残腿昏死在江逢昼的脚下。

    女孩恸哭,打他踹他咬他,明明一线距离却无法扶起晏仅。

    “岁萦,还有几个人要来抢你走?”江逢昼目光促狭地攫住她下颌,“既然你说心悦我,在我未确定之前,你回不了家了,一辈子。”

    —

    岁萦从回忆惊醒。

    日光渐融,晏仅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

    “眠眠,”他注意到女孩手中的话本,勾笑,“这回可不能讹我买。”

    没成亲前晏仅空下来便带岁萦上街闲逛。

    说是讹,其实是他心甘情愿。

    读书生一个,给不起金银珠宝,已是惭愧,他脑袋笨,更不知道如何哄小姑娘高兴。

    听说,都城里的小娘子都爱漂亮的簪花。

    少年驻足在铺前,他捏了捏干瘪的钱袋,咬了咬牙。

    但岁萦拉走了他。

    女孩说,自己不爱打扮,就喜欢看话本。

    话本便宜得很,晏仅能买好多。

    岁萦抱着厚厚一叠,笑眼弯弯。

    “不用买东西,”她露出小虎牙,“哥哥能陪我,眠眠就很开心啦。”

    —

    出了书斋,两人并肩行在闹街。

    岁萦有许多话想说,但真正见到了人,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纠结地搓着书角。

    “江家......”晏仅道,“待你还好么。”

    岁萦低声:“还好。”

    “那我,放心了。”他故作轻松地莞尔,“能嫁给心爱的人,是旁人修都修不来的福气。”

    女孩不接话。

    二人走进转角。

    不远处行人分立两道,高头大马驮着官员奔驰,“让开让开!大理寺办案,闲人退让!”

    晏仅下意识地牵住女孩的手。

    另一边的拐角,柳鱼跟在江逢昼身后,叙说着案情,男人拧眉不语。

    突然,柳鱼止了话,奇怪地盯着长街对面纷杂的人群。

    他摸着下巴,略带惶恐地瞟了眼江逢昼。

    人群拥挤,岁萦被迫挨着晏仅的胳膊,状似亲昵,出神地望着奔过的骏马。

    大理寺协案,成婚后不久。

    应当是前世发生过的,喻州鬼胎案。

    对面的柳鱼揉亮眼睛,不敢置信地再辨认一遍,终于忍不住嘀咕:“胞妹吗,怎的那样像少夫人?”

    抻头,见江逢昼同样视线紧锁,眉间戾气更甚。

    柳鱼来不及出声,他已拨开人大步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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