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雪/

    暑气渐起,濯枝雨连绵。

    非至芰荷斗攒的时月,莲池凄清,团云似的绿扇摇拨着雨雾,隐约露出尖菱。

    檐台落珠声催人酣睡,偏云岫阁不闲停,打廊庑来了一水儿的宫婢,藕粉缎裙掐着楚腰,脚底软鞋生风,步子细又碎地踩过洼坑。

    岁萦倚在支摘窗边,远远便望见了她们。

    戊贞十年夏,她被幽禁在云岫阁足足过了三月。

    数日前,宰相江逢昼发动政变,大权旁落,坊间传言不日他将自立为帝。

    宫婢渐行渐近,领头的仍是那刘嬷嬷,三个月里倒是一天都不曾落下,雷打不动地替那位问话。

    岁萦忽地发笑。

    颂椒从外间端了药汤出来,浅浅的一盅却是温过了数遍,哪还抵什么用,她方将碗搁在案几上,月门来人打帘,刘嬷嬷见礼:“问姑娘安。”

    岁萦尚未有何动作,颂椒先咬紧了银牙,“嬷嬷,您日日都来问若此千篇一律的问题,不嫌无趣得慌么。”

    到底是皇宫里出来的,说话像也带了副官腔,“陛下不嫌无趣,奴婢岂敢,岁姑娘莫要难为我们,奴婢也是奉命行事,您若是答得遂了陛下的愿,奴婢们自好回去交差。”

    刘嬷嬷抬眼,觑着榻上少女神色。

    蝉鬓蛾眉,般般入画,潋滟似芙蓉,身形却过分消瘦难掩病态,仿若飘摇的菟丝花,依附不着便能轻易折了去。

    她清了清嗓,依着惯例不厌其烦地抛问:“是嫁还是不嫁?”

    颂椒气红了眼,指桑骂槐的逆言生生截在喉头,但听岁萦淡声道:“都城何人不知我乃江氏夫人,戊贞八年是他江逢昼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迎进门的发妻,何谈嫁或不嫁的道理,他不过是借此折辱于我。”

    她出不去云岫阁,风言风语却无孔不入,传言江逢昼要做皇帝时,她甚至不切实际地幻想过,自己是他的妻,理当成为皇后。

    可惜二人有名无实,岁萦捂不热他的心,反是一腔真情被玩弄践踏,待其遍体鳞伤时,他从寒山接回真正属意之人。

    嫁或不嫁,不过是江逢昼为掩人耳目打的谜语,她若答嫁,便是自愿降妻为妾,他的朱砂痣自然顺理成章入主坤宁宫。

    刘嬷嬷颔首。

    “岁姑娘是聪明人,望您可怜奴婢日夜的辛苦奔波,给您给咱们都是解脱呐......”

    话音未落,颂椒取了大迎枕来,当即朝那丫子脸上盖去,啐道:“我说你们怕不是都昏了头,我们姑娘是礼部尚书之女,新帝名正言顺的发妻,不曾犯七出之条,缘何为那无名无分跳出来的野蹄子降妾,还不如和离来得快活!”

    既已阐明,刘嬷嬷索性也撕了那副伪善面孔,刻薄说:“尚书庶女,岂配国母之位?”

    “寒山那位还是农户出身,怎的她就配么!”

    刘嬷嬷无言,眼光精明地落到案几那盅药汤上,“岁姑娘,您就甭白费心思弄这些虚头巴脑的了,陛下只关心问题的答案,您的饮食起居他一贯没工夫过问的,就是将药汁明晃晃端到他面前摆着,您也得不来多少垂怜。”

    “你胡乱揣测什么......”颂椒想起今早郎中最后一次诊脉,眼眶倏地泛红。

    嬷嬷见状不依不饶,“都说强扭的瓜不甜,都城人尽皆知陛下对您无意,权当是豢养只鸟雀逗趣取宠罢了,奴婢好心奉劝一句,您犯不着胡搅蛮缠,热脸贴冷屁股,爱慕陛下的人呐多您一个不多,少您一个不少,我要是您,不若想开些成全他们,趁着陛下对您还有几分耐心,别让事情收尾得太难看啊。”

    棕褐色的汁液倒映出女孩的侧影,绵密的哀愁和疲惫化作一圈又一圈波纹。

    成全一词,委实残忍。

    她并非圣人,也无宽厚的胸襟去包容深爱的男人和别的女子比翼连枝,鹣鲽情深。

    可是,她累极了,一枕邯郸,终落了个荒唐又可笑的结局。

    “若我说嫁,他会放我走么。”岁萦喃喃。

    刘嬷嬷喜不自胜。

    “陛下深仁厚泽,念着旧情自会让姑娘离城寻个好去处,得嘞,奴婢这就回去复命。”

    那年春日雪纷扬,大红囍字灿烂如朝霞,喜烛热烈腾烧。

    帕盖头揭下的一瞬,天光恣意地涌进眼幕,嫁衣少女粉光若腻,灼灼桃花夭。

    她望见江逢昼眼中的自己,明眸缀着绛河星光,掩不住赤诚的欢喜。

    是他,一点一点打磨尽这份独属于他的真心。

    刘嬷嬷她们再也没有回来,岁萦仍旧被困在云岫阁里,外头杳无音信,仿佛无关痛痒的人活该被遗忘。

    她留了一口气,苦苦地盼着能出去,哪怕一刻也好,弥留之际,她无旁的愿望。

    见亲人一面,同弟弟说句话,不要让她一个人冷冷清清地离开。

    江逢昼,我不奢求你的爱了。

    后来,岁萦呕出了鲜血。

    伺候的人求她,颂椒也哭着求她。

    “皇宫的御医神通广大,必有法子救您的,别瞒了,容奴婢去告知守卫给宫里递句消息吧。”

    他一贯没工夫过问的。

    是生是死,他不会在乎。

    更不会来瞧她一眼。

    莲池无声,今年的荷花竟开得这般迟。

    岁萦浑浑噩噩地想,她闭着眼睛听见屋外传来朦胧的交谈声。

    公公掐着副细嗓子无甚感情地说:“岁家三公子昨儿个没了。”

    “另传陛下口谕,云岫阁的守卫可悉数撤了,婢子统统遣散罢......”

    当晚,岁萦高烧滚烫。

    悬悬而望盼着的自由,盼着的归家,强续的命却无力支撑着她迈出宫门。

    太迟了。

    至亲皆离,她生生捱着病痛,妄图再清醒的。

    和他们在回忆里最后见面。

    可弟弟怨她,我死时也不见你回来。

    奈何桥不同你走,下辈子别再成岁家的女儿。

    她分不清人了,只晓得攥紧颂椒的手,眼泪流不干,“娘,莫留眠眠一人。”

    她喜热闹,喜阖家团圆,恨孤身厌别离。

    可是到最后,身旁唯余压抑的哭声,四围阒寂。

    她熬不过冰冷的夜。

    模糊的视线里勾勒出不分明的人形,岁萦的意识逐渐迷离,往昔走马灯般地闪回。

    即便如此,她还是凭着气味嗅出了来人是谁。

    不久于世间前的梦,倒也真实。

    男人倾身压覆在她身上,埋于脖颈间缠绵的密吻。

    眼前闪过一阵阵的白光,她受着他的索取,梦呓。

    唤着爹和娘亲,唤着弟弟,唤着颂椒,唤着儿时青梅竹马的晏哥哥。

    身上之人发了狠。

    “郎君,我想回家。”

    喉头憋着一股子腥甜,岁萦的眼里洇着泪,在熹微的日光中渐涣散。

    “一个人...好黑,我找不见归家的路。”

    “眠眠,”男人察觉端倪,拥她在怀,“不怕,朕带你做皇后了。”

    什么都看不见了,五感慢慢消散,“江逢昼,我不要孤孤单单地死。”

    她喷出大口的鲜血,溅在了他的衣襟。

    男人愣怔。

    之后的事情岁萦全然不知晓了。

    她没能走出云岫阁,没能见亲人挚友最后一面,半生蹉跎在一个辜负真心的男人身上,凄冷地死在了仲夏夜。

    坟冢无名,无人拾她尸骨,以弃妻之言惹后人耻笑,不得善终。

    她该要恨他的。

    若能重来一世她必不会再卑微地爱着江逢昼,任他肆弄自己的感情。

    岁萦睁开眼。

    槛窗外日雨微蒙,落着桃花雪。

    三月的春色同料峭余寒打了个照面,颂椒收伞进屋,掸了掸肩头零星的雪子,“姑娘,您醒了?”

    岁萦环顾屋内陈设,熟悉又陌生,窗棂囍字未摘,炕桌上摆着鸳鸯莲瓣纹金盘,盛有干枣花生桂圆等熟物,寓意早生贵子。

    她迟疑地询问:“我们不是在云岫阁吗。”

    “云什么阁?您莫不是嫁人乐傻了吧,”颂椒偷笑,“您昨儿同刑部尚书江逢昼江大人成婚了,今日起就是江氏的少夫人,住的自然是江府的参月阁。”

    刑部尚书,参月阁。

    岁萦心乱如麻。

    她仍在做梦么,怎会回到戊贞八年,同江逢昼成亲的第二日。

    “奴婢给您备了小厨房的红蜜豆奶,待梳洗完便要和姑爷同去给婆母问安。”颂椒一面絮叨,一面拾掇妆奁,“奴婢差人去知会姑爷一声?”

    “不必了。”岁萦表情淡淡,与昨晚出嫁时欣喜雀跃的新娘子判若两人,似是笼着化不开的寒霜。

    女孩取来砚台和墨笔,铺了澄心堂纸,几乎不作思忖地题写。

    颂椒好奇,凑过去一瞧险些心肝肺都吓得蹦跳出来,声调七扭八歪了好几个度,“姑娘!您写和离书作甚!?”

    她家姑娘睡一觉脑子都睡糊涂了吗,心心念念才进的江家门,嫁给钟情的如意郎君,只一夜怎的就变了天?

    “我不愿嫁作江氏妻。”前世她遭骗情降妾的场景历历在目,岂会再度重蹈覆辙,岁萦利落地写完半篇,忽地停了笔。

    颂椒惊魂未定,见姑娘指腹轻敲着笔杆,若有所思。

    适逢府邸拨来伺候岁萦的丫鬟绀香进来传话:“夫人,少主子托人来问您可起身否,他在来参月阁的路上了。”

    嫁为新妇的头日,万不能在给婆母问安上落了口舌,还有那和离书,决计不能叫姑爷瞧见,颂椒一个头顶两个大,苦劝:“姑娘,您昨晚若和姑爷有了嫌隙不妨当面说清,切不可意气用事,姑爷就快到了,您先将这和离书藏藏?”

    岁萦倒不在意他何时来,不紧不慢地坐去铜镜前。

    颂椒急惶惶地为其梳篦。

    岁萦默然端详着镜中姿颜。

    而今未害前世遭软禁时所得不治之症,少女白玉香肌,盈盈眸瞳含情凝睇,且妖且娇。

    情窦初开的懵懂和心动不见,添了冷情冷欲的矜骄,反更勾魂夺魄。

    屋外脚步声纷沓,她眼波流转,轻笑:“先人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颂椒不明所以。

    澄心纸轻飘飘落进了火盆,徒留余烬,岁萦勾了花钿,笔尖晕染开靡丽的绯红,她似沉溺风花雪月的精怪,片叶不沾身。

    “仅是和离,太便宜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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