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医馆。

    江余命提了一壶酒，一只脚架在石凳上，豪饮一口，对邱峰道，“邱先生，要饮一杯无？”

    邱峰睨了她一眼，只管拾掇着竹筛上的药草。

    “怎么？是还生我的气？”江余命擦去嘴角顺延而下的酒，仰头，手中酒又灌了一大口，“我不过是划了曹郦仪两刀，她可是杀了我全家，你不该谢我一声不杀之恩？”

    “女孩子家家，少喝点酒。”邱峰起身，夺过她的酒。

    “邱先生这是在心疼我？”

    “你父亲从前与我是知交，论理，我可当你半个叔父。心疼，是应该的。”邱峰坐回至椅上，闷闷喝了手中夺过的酒，默了默，又道，“谢谢，留她一命。”

    江余命笑。

    其实，她也有私心。她不想让曹郦仪就这样轻易死去，她想要她在余生中绝望死去。

    她要看着曹郦仪失去最为在意的，失去她的资本、容貌，要她眼睁睁看着曹家的覆灭。

    “不必客气。”只是想到曹郦仪坏事做尽，他却还是这样在意她，江余命不禁有些酸涩。她低头抬眸，好似不经意往远处瞥了一眼，手指匆匆拭去眼角的润湿，“邱先生，往后作何打算？”

    邱峰看向她。

    阳光落在江余命身上，一身酒红的束身衣，将她的身型勾勒出凹凸有致的曲线。她的脸上，是嫩白细腻，和煦的暖阳洒落，还能看到一层如水蜜桃上的绒绒白毛。

    纵然是自小受了这么大的变故，然而，她的眼神还是闪烁着莹莹的五彩光芒。她的生命是如二十八岁的朝气、活泼和鲜活的，而他已到了不惑之年，是如一棵将要老去的枯树。

    邱峰避开视线，假意在理手上的活计，不语。

    “我是说，你还要等她吗？”江余命敛笑，认真地注视着他。

    “小丫头，斯人已老，得过且过。倒是你，该好好为将来做打算，难不成要一辈子游来荡去、浪迹天涯？”

    “我是无处可去。”江余命翻身跳至邱峰身旁，“不如先生收了我可好？先生心地善良，又是父亲知交，定不愿我流落街头的。”

    江余命用手抻了抻邱峰的胳膊，“武当寺知道我是女流之辈后，便不收我了。邱先生就收了我，我也不是白吃白住，往后给您当个粗使丫头可好？”

    “武当寺不收你，难道不是因为你到处惹祸？”邱峰摇摇头笑，“往后，你还是老老实实，别到处给我惹祸事就好。”

    “先生是答应了？”江余命蹲在他的身侧，将头靠在他的胳膊上来回蹭了蹭。

    邱峰笑而不语。

    清风拂过他额前的须发，气质稳沉，温润如玉。

    江余命的眸钉在他身上，仿佛时间悄然静止。

    他的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望向她，“丫头，怎么不说话了？”

    “嘬~”一个吻落在他的脸上。

    霎时空气变得燥热。

    *

    两人相视，瞬时又避开而去。

    幸而，篱笆外有人推门进院，正是陶颜霄和颜融，身后还跟着三个鬼祟小毛孩。

    “先生，这三个小孩特想来看一眼江大侠。”陶颜霄抠了抠指尖，但见着江余命和邱峰各自朝着两个方向望着，也不上前与她说话，便蠕了蠕嘴唇道，“若，若江大侠不喜，我便让他们回去。”

    身后，大远、阿中还有小醒依次捱在陶颜霄身后，探着脑袋，奈何小醒个子太小，伸长了脖子，还没见着个人。

    “江大侠是个女的？”颜融摸着下巴，望向陶颜霄，探求答案。

    陶颜霄比了一个“嘘”，然而身后推三捱四，一个个小声嘀嘀咕咕。

    “让我看看。我还没看着呢。”小醒有些着急，只顾着远处的大侠，没顾上脚下，一个趔趄从陶颜霄身后摔到了身前。

    他“嘿嘿嘿”笑着，摸了摸了头，看着正大步走过来的江余命道，“还真是个女的。”

    “小弟弟，想学武功吗？”江余命也不客气，捻了两指，在小醒的脸上捏了一把，“给师父磕两个响头，就传授于你们。”

    她正嫌闷得发慌呢。

    小醒挠了挠头，看向大远他们，几人相视，默契跪地磕头，整齐道，“江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陶颜霄原来站在他们几人之前，赶紧往旁处移了一步。

    不远处，邱峰摇了摇头，“孩子气。”又笑着招手，叫陶颜霄过去，“阿宵，今日随我去一趟朱府。”

    陶颜霄咬唇，神色不禁紧张起来，且看着邱峰一副轻松模样，便小心问道，“他还好吗？”然后又低眉道，“我与他无缘无故，这样去，不太妥吧？”

    “好得很，不过是傻了一点而已。”邱峰笑着拾起一株草，“傻一点好啊，比以前倒是可爱多了。”

    陶颜霄神色凝重，那里邱峰却无所在意，手上的草往陶颜霄眼下比了一眼，“阿宵，你看这株是什么药草，可有什么作用和疗效？”

    “甘草，味甜，能清热解毒、祛痰止咳……”陶颜霄按书上叙道。

    她纵然有千般担忧，可事实是，她确实无法以颜宵的身份，理直气壮询问他的状况。

    “不错。”邱峰乐呵呵道，“阿宵，我已经将你视为我的好徒儿，师父告诉你，纸上得来终的浅呐。这书上百日，不如闻诊断病一日。”

    陶颜霄心虚地望了一眼邱峰，看到邱峰面上的意味深长，便颔首作礼，脸上的紧绷的肌肉也变得松快许多，“谢谢邱先生。”

    *

    马车踏至朱府。

    来时的时候，陶颜霄觉得马车慢，到了朱府，却又不敢冒然走得太快，只慢步尾随在邱峰身后。

    门口两个小厮见了邱峰，迎笑弯躬，赶紧启开了大门，道，“邱先生请。”

    邱峰点头，对门口两个小厮道，“往后，给朱大人问诊的事就全权交给我徒儿了，你们见她，直接开门便好。”

    小厮疑惑，眼前的女子带着帷帽，看不见面貌，不过从她的衣着和身型看，也像是不凡之人。

    “只是，姑娘带了帷帽，我们也无法辨认谁是谁，若是有歹心的人，知道此事，冒充了去，那便是不得好死。”一年长些的小厮有些为难。

    然话正说着，但见从朱门内冲出一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头上只挽了一枝绿色竹簪子，抱着陶颜霄的胳膊肘，露出八颗皓齿，“是姐姐来啦。”

    “哎呦，大人小心些，别摔了去。”门内又冲出李一婆。

    昨晚朱祁玄被抬进府，醒来后，便一直唤她王婆，还吵着非叫她陪着。她没想昔日严肃的大人，竟然变成了一个智力如孩童的模样。

    倒也叫人疼惜，让只能当孙子宠着呗。

    “阿姐，我们和王婆一道回庆和村好吗？”朱祁玄牵起陶颜霄的手，一脸诚挚，“这里不是小陶陶的家。”

    陶颜霄轻轻摸了摸他的脸，眼眶有些泛红。

    她盼啊盼，终究盼来了小陶陶，可是眼下，他只希望他是健健康康的。

    无论是小陶陶还是朱祁玄，她在意的都是他这个人。

    她从无名口中知道了所有大人的安排，当局者迷，她竟是一点都分辨不出来。

    他因她而受伤，无论是善良甜白的小陶陶还是冷沉严肃的朱祁玄，他都在用生命爱她。

    “好呀，从前大人也答应过我，要陪我一道回去的呢。”陶颜霄牵着他的手，望向邱峰，“邱先生，大人能恢复吗？”

    邱峰只是笑，然后摇摇头，“那要看他自己，喝药是辅助，你多陪着他，应是比吃药好得快些。”

    陶颜霄虽觉邱峰多半有些开玩笑的语气，可是却是深信不疑。

    她郑重地“嗯”了一声。

    朱祁玄蹦跳地拉着陶颜霄，“阿姐，那我们今日就启程吧。”

    “好，我与爹娘道别一声，便走。”

    李一婆一脸懵，但看着陶颜霄不像是开玩笑，皱着眉头，“姑娘，这可使不得。第一，我不知道你是何人，届时，出了外面，有了祸端，我一婆子找谁去；第二，这庆和村也不知是哪里，大人养伤肯定比不过在府里。”

    “李一婆，是我。”陶颜霄摘下面罩，朱唇齿白，面如凝脂，一双淡紫色的眼眸在阳光下，如水晶般银亮。

    李一婆一怔，先是被陶颜霄的美貌一惊，然后又是仔细打量了一番，更是吃惊道，“是陶姑娘啊？！奴以为大人把你怎么了，还为你哭了好几天呢。”

    李一婆说时，见朱祁玄在左，连又捂了嘴。

    朱祁玄目光扫向李一婆，“你们说的大人是谁？”

    陶颜霄不失礼貌地回笑，抚了抚朱祁玄的手指节，“以后都叫小陶陶‘大人’好不好？”

    朱祁玄明显不愿意，挽着陶颜霄的手，“我不，我要做阿姐的弟弟，才不做什么‘大人’。”

    邱峰撸了一把脸，着实没眼看。

    *

    颜府。

    陶颜霄简单收拾了一两衣裳，来到大庭给颜斌和蒋又欣作别。

    蒋又欣用丝帕擦着眼角的泪，一边指着颜融的鼻尖骂，“你看看你，若不是你引起的，就不会有这一连串的事。”

    颜斌坐在宽椅上，沉默不发。

    “爹、娘，恕孩儿不孝，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了。”陶颜霄行了三个磕头礼。

    蒋又欣急急上前，满是心疼地将她扶起。

    “我差了几个丫头，备了些必要的用度花销，若是不够了，稍人来报；若是想家了，便早些回来。”蒋又欣道。

    颜斌一直沉默不语，他倒是不反对陶颜霄回去看看，若是可以，他也想找个时间去看看碧雪。

    他沉了一声气，往府门口望去，门外有朱祁玄叫嚷催促的声音。

    他的脸上便更加沉得难看，终于噎着闷气，问道，“阿宵，非得是他吗？”

    陶颜霄郑重点了点头，“爹，我与他经历许多，非他不可。”

    “你把他夫婿，可他把你当阿姐。”颜融欠嘴嘟囔。

    蒋又欣哭得越加生猛了些，“我到以为你与任盛这孩子有意，这朱祁玄若是不傻，到也过得去，只是他这模样，怕是要叫你受苦。”

    “砰！”颜斌的掌用力砸在桌板上，“傻了不比没傻更好，他以前那样是能待人好的模样吗？”

    “现在也不是能待人好的样子。”颜融低低道。

    颜斌踹了一脚颜融的屁股，“兔崽子，你与你阿姐一道去。”

    心道，谁知道，这诡计多端的朱祁玄，是不是为了博同情，故意装的傻。

    傻了倒是可以，不傻装疯才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