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阳宫。

    曹郦仪卧在美人榻上，双眼半阖，懒懒地伸了伸腰。

    门外有侍女来报，“太后娘娘，邱先生来了。”

    “让他进来吧。”曹郦仪打了一个哈欠，随后又招手，道，“先等等。”

    她从卧上起身，身旁的石嬷嬷弯腰托住曹郦仪的手，“太后娘娘，是否需要梳妆？”

    曹郦仪左手抚了抚石嬷嬷的手背，低眉含笑，脸上浮现少女般的娇红。

    石嬷嬷将曹郦仪扶至铜镜前。

    一张妖娆艳丽的面容浮现在镜中。

    “太后娘娘您面如芙蓉，依奴看，纵然是素面未施，都是好看的。”

    曹郦仪笑，眼角的细纹若隐若现，指尖随至脸上拂去，一丝愁容闪过眸底。她叹了一声，“终究是老了。岁月不饶人。”

    石嬷嬷轻柔地将一支长步摇插入曹郦仪高耸的发髻，“太后娘娘神颜如昨，天下女子都艳羡不及。若是太后娘娘都叹息，这要叫天上的仙子都惭红了脸去。”

    “这宫里，当数你石嬷嬷最会说话了。”曹郦仪笑着抚了抚脸庞，眼底的暗沉散去，莹着明亮的光点，对侍女吩咐道，“去把邱先生叫进来吧。”

    “喏。”侍女作礼退下。

    ——

    不稍许，一个身若谪仙的男子举步进屋。

    曹郦仪送往嘴边的杯盏一滞，“你来了？”

    “草民叩见太后娘娘。”邱峰颔首，扬起袖边，欲跪作礼。

    “先生请起。”曹郦仪放下手上杯盏，快速起身，弯腰扶起邱峰。

    石嬷嬷见此，眼神示意屋内侍女们退下，随后，也退至屋外将门阖了上。

    邱峰环顾四周，屋内只剩他和曹郦仪。

    他的眼上透着些疏离和生冷，“太后娘娘，别来无恙？”

    “你我之间，非如此吗？”曹郦仪望着他，“你还恨我？”

    “恨？”邱峰轻嗤，“太后娘娘此话从何说起？草民身份低微，何曾与云上的太后娘娘有瓜葛？”

    邱峰转身，不去看她。

    他的身姿挺阔，一支素簪髻长发上，藏青色染布宽袖，在一动一举间隐隐散发着独特的药香味。

    那是属于他的特有香气，是她日思夜想，从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味道。

    “邱峰，你是知道的，当年我入宫弃你而去，是情非得已。”曹郦仪从身后将他环住，脸庞贴近他的后背，鼻尖贪婪地在他身上汲取着他的香气，“你还忘不掉我对不对？不然为何你一世未娶，甚至愿意帮我除掉朱祁玄和丰帝。”

    她的眼泪，洇湿了他的后背。她环着他，吃力地将他转过身来，“我答应你，只要丰帝和朱祁玄死，我就和你隐居秀华山。”

    她从衣襟处拿出用小囊精心装好的药丸给他看，“你不是给我备好了假死药吗？我一直带在身上，就等着合适的时宜用上。”

    邱峰用拇指轻轻为她擦去脸上的泪珠，目光落在她的唇上、眼上。

    眼前人仿佛还是那个刚入宫时的十六岁少女，一别二十五载，她好像没有变。

    可他邱峰已经老了，那颗心随着她的一次次杀人变得苍老无比。

    从前，他背师道而行，一心制作毒药。刚入宫时，她为了保命，托人向他索杀人的药，他都一一答应；后来，她坐上凤椅，杀人于她变成家常的事；再后来，她坐上太后之位，她变得变本加厉，抄家灭族，已然如碾死一只蝼蚁那么轻松自如。

    为了给她赎罪，他弃毒制药，希望能减轻她的业障。

    那个当初会因一只受伤的燕雀而哭泣的小姑娘，许是在决定入宫门时，就已经变了。

    不怪她。

    邱峰叹息一声，双手不由将她轻揽入怀。

    曹郦仪抬头，踮脚，轻轻在他的唇上啄了一口。脸上转而一抹红，“你是爱我的，对吗？”

    答案她自然知道，只不过想让他亲口承认。

    他点头，低头慢慢俯下身，鼻尖靠近她的唇畔，喉口动了动，最后还是吻了上去。

    她软糯的红唇，热情而激烈，回应上他笨拙、青涩的吻。

    他将她紧紧箍入怀里，卸下那层端起的隔纱，吸吮着她的香甜气息，就好似那个离别的夜晚。

    “邱峰？”她轻吟呢喃，情到深处，将他推开身去，“你可知为何这几日朱祁玄大张旗鼓地在龙山庙。按理说丰帝身子日渐萎靡，他该是守在丰帝身边才是。”

    邱峰用指擦去唇上的湿热，眸色冷了一半。

    曹郦仪见他不悦的神色，抱着他的腰，往他的怀里蹭了蹭。见邱峰不说话，又探头往他的脸上亲去，“你莫要怨我。只是我在这宫里忍了二十多载，现在到了要紧关头，我不能全功尽弃。待我确保曹家百年内相安无事，我才能安心。”

    “是吗？”邱峰打断她的话，眼底仅存的温度冻结成冰。

    在这朝野，纵然是皇上想除掉曹家势力，也需有十分的理由。

    曹家一家独大，只要不做越权的举动，谁又动得了它？

    她倚在他的胸口，身软姿娇应声，“你知道，我所做的这些，都是为了曹家。从前，先皇相中我，若我为了一己之私，我大可以不管不顾与你私奔。”

    邱峰的神色似有些动容，指尖抚了抚她的脸颊，在她额上轻吻一口。

    “邱峰，你若真的心疼我，就告诉我你所知道的。这几日，我总觉得隐隐有些不踏实。”她凝向他，“朱祁玄是不是在布局？我不信丰帝将死，他会没有任何一点动静。若只是烧香拜佛，那定不是他的作风。”

    他默了半晌，手揽过她的纤腰，低声道，“我何曾有隐瞒过你？”

    曹郦仪眼眸挂笑，楚楚地望着邱峰，在他脖上轻吻。目光灼灼示意他继续说。

    邱峰皱眉，面色冷凝，胸口随着叹息起伏。

    “我知道你情深义重，不愿意背叛朋友。”曹郦仪道，“可是 ，当初，你不也是为了我接近的朱祁玄，不是吗？”

    邱峰冷笑，嘴唇动了动，“朱大人去龙山庙，确实为了声东击西。今晚亥时，他将潜入皇宫，宣告皇上死讯。无论丰帝遗诏上写的什么，他的目的都是确保九皇子能万无一失上位……”

    “好一个朱祁玄，竟比哀家还要心急。”曹郦仪道，“他这是要谋杀帝王吗？”

    “呵，半斤八两。”邱峰瞥了她一眼，心道。

    曹郦仪从邱峰怀里挣脱开，“今日，若我不叫你来、不问你，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诉我？”

    邱峰只是淡淡轻笑摇头，只是道，“你这么聪明，不会不问的。”

    他的指尖伸向她，然后停在半空，又缩了回去，“你若哪一天想离开，可以吃下那药丸，我带你出去。”

    曹郦仪点头，眼上洇着泪。

    心道，纵然出得去，也再回不去了。

    *

    秋风医馆。

    陶颜霄坐在院内，一手拿着医书，一手在竹筛子前比划。

    她用书敲了一记旁边仰躺在太师椅上“呼呼”大睡的颜融，“融儿，你看这株草是不是这上面画着的，银、花、草？”她指了指画页下的小字，“是这么念的吗？你帮我看一下，这上都备了什么注解？”

    颜融撇了撇嘴，四肢无力地从躺椅上起身，嘴唇上是紫黑未退的毒色，“姐啊，你行行好，我一个将死的人，你还要这样折磨我？我们已经在这破医馆第三天了，也没找出个解毒法子来！”

    “邱先生不都说了能治吗！？”陶颜霄摇了摇他的胳膊，“融儿，打起精神来！这解毒之法，需耐心学习，邱先生不是说只要看完这本《百草三济》自然能得解吗？”

    “你就知道听那老头子说的。”颜融拾起竹筛子上的药草，愤愤往边上一扔，“这臭老头，也不给个提醒。今天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陶颜霄知道颜融还是小孩子气，但是只要问他问题了，他也还是会认真解答。便也不管他此时什么表情和情绪，将书往他面前一凑，“来，融儿，念给阿姐听。”

    颜融不情不愿，拿过书，撅着嘴，“呼呼呼”照着书一通念，口齿含糊，咬字不清，却还是得了陶颜霄一番猛夸。

    “我们家融儿就是厉害，识得这么多字。”陶颜霄接过书，仔细比对起颜融念的。

    “这有什么可难的？八岁小孩都认得。”颜融红着脸，挠了挠头，语气似有些不屑，又带着难掩的傲娇。在太师椅上坐直了身子，手指着陶颜霄拿着的书，又一一点着字念了一遍。

    院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个黑黑的脑袋从墙上探出来，“颜融，出来！”

    那个黑脑袋说毕，又浮了下去。

    颜融看了一眼陶颜霄，“我去看看是哪家捣乱的在找事。”

    他摞了摞衣袖，一副要去干架的模样。

    转头，窃喜。

    这段时间，他得了爹娘的允许，白日里可以在这破院子待着。也就是说，他和他的好伙伴们出去玩，也没有人管得着了。

    至于这个阿姐，她自然是管不住他的。他也不怕她，到时若是爹娘问起，他嘴甜一些，说些好话，她自然也就帮他瞒下去了。

    院门打开，几个身穿着粗布麻衣的小孩在屋外勾了勾手，将颜融拉到墙角。

    “找你好几天了！”大运道，“我们□□，缺你老三不行。”

    大运是屋外三个孩子里最大的，也是最高最壮的。

    “可不嘛！”老二阿中附和，“你差点错过大情报，你知不知道？江湖剑侠——江余命昨日来龙山庙了。”

    老四小醒点头，“今早江大侠还在。三哥现在去，或许还能见得着人。”

    “是吗！”颜融跳了起来，眼睛冒着星光，一点都没有中毒之人的虚弱感，“走走走！现在就去！这可是我心中的英雄！”

    “去哪？”陶颜霄将颜融拉住。

    颜融皱眉，不耐的表情换作可怜相，“阿姐……”

    陶颜霄笑，她方才都听见了，“去吧，不过你身体不适，我得和你一道去。”

    颜融心中“咯噔”，可想到有陶颜霄一起去，就不用藏着躲着，于是露了一口笑，道，“还是阿姐好！”

    *

    几人来到龙山庙。

    庙内外人声鼎沸，九鼎铜铸的四方香炉内，红烟滚滚。

    陶颜霄戴着帷貌，跟在四人身后，若不是她体力好，早被几个上蹿下跳的“猴孩子”们甩得老远。

    “他怎么也在？”

    登上庙顶，只听颜融小声嘀咕。

    陶颜霄抬眼望去，一个身穿玄色大氅的男子背对着她，手持高香，正对佛祖虔诚顶礼。

    她屏了一口气，脚步停驻，对颜融道，“你们速去速回，我在这里等你们。”

    三丈外，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唤她，“颜宵姑娘，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