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是不是心情不好？”
“是啊。我在想最近天气多变，虽然这几天一直是晴天，可保不齐明天就会下大雨。万一翻船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翻船以后的事情。”
“哦？翻船以后会怎么样？”
“当然是‘有长鲸白齿若雪山，公乎公乎挂罥于其间’，然后就‘箜篌所悲竟不还’了。”
“行啊，要这么说，我就先把你头发染成白的，再给你弄蓬弄乱，再给你配一个酒壶。到了早上就一把把你推下去，也不劳河水去翻船了。放心，我会年年在岸上为你弹箜篌唱悲歌的。”
“我在说你，你怎么把对象变成我了？”
“别管这个。认不认错？要是不认，我可真推了。”
“那你要不要算一下我倒到水面上时动能有多少？”
“不光要推，我还要找一个高的地方往下推。”
“哦，那你还得再多加一段重力势能。”
“我算这个干什么？”
“看看我有几分是摔死的，有几分是淹死的呗。”
“你就是打定主意我不会这么做。要是我真的推你下去，你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原谅你啊。”
“然后呢？”
“然后我就不理你，自己玩去，先玩个几十年，等玩够了再回来看你。呃，好像不行，你会到处制造噪音。”
“对，我会到处制造噪音。”梅任行强行忍住话音里的悲伤，“你可记住了，到时候乖一点，别让我费事。”
“好，知道了。”
夜间，梅任行又做了那个蛇坑的梦，只不过这次比之前多了一小段——
四周狂风呼啸，黄叶弥漫。皎皎站在桥上，眉眼弯弯看着自己：“早知道你来，我就不往那上面写了，手怪疼的。别这么愁眉苦脸的，要不要算一下转动惯量，看看给一个怎样的力矩比较合适？这个高度直接摔估计摔不死，你得给个初速度。我问过他们了，摔死也可以，只要尸体被蛇吃了就行。别哭了，笑一个嘛！”
自己没有笑，只是摇了摇头：“我替你，好不好？”
皎皎道：“你骗我那些事，我是不大开心，但也没有放在心上。你要是想‘重在参与’一下，就多用点力气，把我摔得死死的。放心，我要是没忘的话，就回来看你。你呢，就好好活着，争取活到一百二十岁。”
自己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此时黑云渐低，雷声隆隆。桥下的蛇坑里，万蛇穿梭，绕成了一个圈。皎皎冲自己笑了笑，自己也跟着笑了笑。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将手移到了她的肩膀上。皎皎闭上双眼，自己放在她肩膀上的手则是猛地一用力，将其推下了桥。皎皎重重摔在坑底，蛇圈迅速缩小，将其没入其中，再不见踪迹。然后便是天旋地转，心痛如绞。
再醒来时，天已破晓，残月依稀可见。梅任行缓了一会儿，才将皎皎叫了起来。二人洗漱过后，清点了一下东西，将路引拿出，又等了半个时辰，方等来了船家——是一个面容白皙的青年。那人查过路引，又随口问了几句，便带其上了船。
天高云淡，水面辽阔，微风阵阵，黄叶摇落。
船家与二人攀谈起来，行至河中央，忽然问道：“这个世界什么时候毁灭？”
皎皎没有听清：“什么？”
船家道：“路引。你不是研究气候变化的吗？这个世界什么时候会毁灭？”
梅任行想了一下，觉得大概是江上多风浪，近些年又极端天气频发，所以才有此一问，然而这个问题至今没有定论，也根本不可能有定论，正要替她回答，便听见皎皎给了一个很讨巧的说法：“至少在我有生之年不会。”
船家似乎很是欣慰：“那在我有生之年也不会了。”
梅任行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保持沉默。
二人过了河，付好银钱，又走了一个时辰，方走到温县。在温县买好马匹草料，吃过早饭，又买了一些干粮，便一路向北而去。皎皎骑得再好，终究还是怕高，于是这次只买了一匹，梅任行坐在前面，皎皎坐在后面抱住他，再后面则是行李和草料。帽子太过招风，平白增加空气阻力，于是也便取下了。第一天歇在了牧野，第二天则是在殷墟，总之，都是没什么人会去的地方。
夕阳残照，梅任行牵马至洹水边。二人身上头上皆满是尘汗，所以皎皎架了一个巨大的滤水结界，又在下面放了两个折叠盆。说是盆，其实是桶，可以根据需要调节深度，最深可以齐腰。其实两天之前就已经脏到不行了，但那时尚未过河，不好避人耳目，所以只是洗了一下头发。滤水需要一些时间，所以饮马后梅任行将其拴在了树上，又在下面放了些草料，然后便和皎皎在这片废墟里散起了步。
走着走着，忽然发现一片石壁。石壁很是平坦，最右首歪歪扭扭写了四个字。
“‘祭天地文’？”皎皎念得有些迟疑。
“对，是‘祭天地文’。”梅任行道，“估计是某个重度拖延症患者留下的。算一算，少说也拖了两千年，往多了说，得有三千年了吧。”
“那这字迹还能留着，也真是不容易。”
“这字迹我们还能认得，也很不容易。”梅任行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之前是不是写了一篇文章，开头是‘天地其难也欤’？”
“是，但只写完了一半。”
“那索性今天把剩下的给补齐了吧。”
皎皎点了点头。二人回到饮马处，翻出纸笔。梅任行把上半篇默好，皎皎接过笔，思索了一阵，便将剩下的也写完了。
梅任行读了一遍，心中亦颇有触动，于是道：“我觉得用石壁上那个‘祭天地文’做题目就挺好的。不如我们回去把它刻上？”
“不好吧。万一石壁的主人——”
“都好几千年没回来写了，估计早就忘了。”
“那周围会不会有人看到我们？”
“不会。这里可是殷墟，历朝历代都当作亡灵之所，不会有人来的。”
皎皎只好同意，又细读了一遍，觉得没什么要改的了。于是二人回到石壁处，梅任行计算了一下石壁面积，算好了单字大小，便将其誊抄到了上面。誊好后，又确认了一遍正误，然后抽出随身的宝剑。
“别用这把剑。”
“匕首我落在行李袋里了。先用这个试试，不行再回去拿。”
“可这样它就不锋利了。”
“正好，反正平时也只用到剑鞘。”
梅任行拿起宝剑刻了起来，然后便发现剑太长了，实在不好用力。此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在做什么？”
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
梅任行转过身去，然后便见一人身着华服，眉头微皱。这面孔怎么也这么熟悉？
“你你你你你……”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
此时又有一道身影出现：“子桓，出什么事了？”
“哦，没什么，就是逮到一对儿倒霉孩子，糟蹋我送的宝剑。”
“子桓？曹子桓？”
“不然呢？还能是哪个子桓？”
曹丕？自己可说了他不少坏话。梅任行不免一阵心虚：“那这一位？”
“仲达呗。”
这两位在一处，还真是既意外又不意外……
梅任行向下一揖：“还没多谢您赠剑之恩。”皎皎也跟着行了礼。
“赠剑之恩？我赠你宝剑，是用来刻石头的？”
“行了，我看他们也没出什么事，不用担心了。”
“之前他在这边，我自然不用担心。这一次他不在，这小子又把剑拔出来，我还以为怎么了呢？”
“好了，骂一顿消消气，也就可以了。”
梅任行又行了一次礼，曹丕方道：“行了，起来吧，看在没出什么事的份上，就不和你计较了。”又看向石壁：“《祭天地文》？”
天地其难也欤？
冥古之时，下有万里之熔浆，上有无边之云雨。不知几万万年，海陆始成，菌藻初现。一旦冰封，白雪似镜，有日如匿。
而后寒武出，万类作。鱼龙勃兴，草木交错。虫生于地，鸟旋于天。百兽繁盛，穿行其间。然寒暑迁易，灾凶溘至，生死枯荣，朝夕而异。
及至人兴，磨石为具，制土为陶。蓄禽豕为食，驯牛马为劳。炼铜成器，冶铁成犁。渔猎南北，稼穑东西。始能自给温饱，遂乃霸有天下。
虽然，有生老病死之患，爱憎欲求之苦，兼以贵贱尊卑之别，贫富强弱之分。而贵暴贱，尊凌卑，富欺贫，强压弱，自相残杀之甚，未有过之者，天地间赫赫然若焚炉。
欲问其富贵尊强者，则曰：吾生当有此；或曰：经营至今。欲问其贫贱卑弱者，则曰：命也，吾当为牛马；或曰：恨矣，不能为人上人。世间之事，无暇得思，惟成住坏空，周而复始。
悲哉！天地其难也。
曹丕读罢，默然不语。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叹了一口气，将手一抬一按，上面便有碎石掉落。一阵风来，将石屑吹净，石壁上便赫然刻上了整篇《祭天地文》。
曹丕道：“行了，帮你们刻好了。”
皎皎道：“谢谢您。”
曹丕道：“不用谢。我本来——也想写这么一篇来着。”
梅任行道：“对了，您是怎么知道我们用了剑的？上面有连接？怪不得离开俯仰山时，阁主让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剑，原来是怕烦扰到您。”
曹丕道：“他自己倒是不怕烦扰。给你们的指环上也有连接。”
梅任行道：“总之，多谢。还麻烦您跑一趟。”
曹丕道：“不麻烦，也不远。我们刚才就在邺城。”
梅任行道：“邺城？”
曹丕叹了口气：“是啊。那里现在也只剩废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