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手从脑袋两侧松开，臂弯中的女孩满脸惊愕。看清她的面容，枣也跟着怔住。
米发黑眸，这张脸不是以前的她吗？
小希跳到地上，从口袋摸出小本子，写下一行字向他道谢。
[谢谢你，漂亮的大哥哥。]
又是这种奇怪的形容，果然是本人没错了。枣低头与她对视，严肃纠正：“给我用帅气来形容。”
女孩露出疑惑神色。
[那是什么意思？]
“……”
算了，他不和年幼无知的小孩计较。
从树上掉下来，免不了一身狼狈。枣拿掉她发间参杂的树叶，心想原来以前开始就这么横冲直撞的，居然敢一个人爬那么高。
发绳一边完全松散，他顺道提醒她。“头发歪了。”
说完不到一秒，他立刻陷入后悔。以前葵也顽皮地爬上爬下，等玩够还让他善后，吵着要他帮忙把发型恢复原状。
他绑得歪歪扭扭，母亲回来以后还以为是他弄哭了妹妹。满屋狼藉，两人自然被教训一顿。
不好的回忆浮现，枣生怕眼前的家伙提出同样的要求。
气氛陷入沉默，他纠结一番做好心理建设，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小希把本子塞回口袋，咬着帽子腾出手，非常熟练地重新绑了头发，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停顿。拍干净衣服上的灰，她重新迈开步伐往前走。
枣惊讶于那份超出同龄人的乖巧与成熟。不吵不闹，和他妹妹幼时捣乱顽皮的样子完全不同。
可又有些奇怪。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只能沉默跟在她后面。
野田老师的爱丽丝不稳定，不定时会穿越到别的时空，经常找不到人。他倒不担心回不去，等力量消退后自然会恢复正常。
幸好她没被卷进来。若是误入别的时代，说不定会遇到危险。
两人无言走了许久的路。枣本打算送她安全回家，没想到对方只是挑了人少的路在绕圈。
“你不回家吗？”
身后传来声音，小希停下来环顾四周，过了一会才掏出本子问他。
[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不然呢，这附近还有别人吗。”
枣没想到她居然真的又向周围确认了一遍。那家伙以前是这种性格吗？又呆又认真。
[现在不想回家。天黑前会回去。]
到挺诚实啊，他在心中补上一句评价。问什么答什么，和长大后完全不一样。
“为什么不想回家？”他试着了解原因，可这次她没再回答。
“有想去的地方吗？”
女孩摇摇头，继续漫无目的闲逛。
路过商业街的入口的时候，枣叫住她。“要不要去吃东西？”
走了许久，肚子确实饿了。小希来回打量街道与身旁的人，纠结该不该进去。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也不认识这个大哥哥。
商业街人来人往，喧闹不已。枣走了几步见身后的人没有跟上，习惯性地向她伸手。
结伴跑过的同龄人，牵手闲步大人和孩子，幸福洋溢的年轻夫妇……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过，那是她羡慕又不敢触碰的东西。
小希下意识地抬起手臂，迟疑一阵，小心翼翼抓住他的手指。
有力的手掌圈住稚嫩小手，他带她走向遥不可及的世界。
不属于自己的体温不断从手心传来，暖暖的、安心的感觉。
不论是过往人群还是这个陌生人，她居然不可思议般没有感到害怕，充满莫名的信任。
“苹果糖吃吗？”
得到摇头的回复，枣又指着对面的章鱼烧店铺。“章鱼烧呢？”
仍是摇头的回答，他不禁感到奇怪，这不都是她之前在中心城的街上买的食物。
“那你想吃什么？”
[不知道。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
枣扫了一眼本子上的话，直接替她决定。“那都买。”
拆开糖纸包装塞给她，他又去对面买了章鱼烧回来。一只手吃不了，他拿起签子叉了一只到她嘴边。
酱汁的香味不断飘来，小希犹豫半晌，最终张嘴咬住那颗胖胖的丸子。有些烫，可味道实在太好，她吸着气咽了下去。
稚嫩的小脸因咀嚼的动作更显圆润，眼角弯弯，吃得很开心的样子。果然这家伙只要吃东西就会心情变好啊，枣尝试想象回去以后喂她吃，会不会也露出这样可爱的表情。
等了一会，负责投喂的人依然在出神，她扯了扯他的衣角。
衣摆传来牵动，他收敛思绪，再次叉起一颗丸子。
小小的脸充满期待，眼里尽是光亮，枣突然改变主意，转手自己吃掉了丸子。
丸子……那张脸肉眼可见地垮了下去。表情过于生动，他没忍住笑出声。
这下，连单纯的孩子都看出这是在故意使坏。小希松开手，背过身不再理他。
一颗新的丸子出现在眼前，她撇过脸不接。
“真的不吃？”枣打趣道：“那我全部吃掉了啊。”
说罢，他慢悠悠收回手。不过半瞬，签子上的丸子已然消失。
小家伙蹙眉瞪他，一脸不服气地嚼着丸子。
不好，这实在太可爱了，生气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按以往经验来看，枣深知临近爆发边缘，接下来十分配合地喂完一盒章鱼烧。
两人吃了一路，离开的时候，小家伙还不停回头看。他顺着视线望去，街尾处有家宠物店，白色小狗正隔着玻璃上下窜动。
和中心城套来的玩偶有些像。
“要去看看吗？”
想起家里的氛围，小希摇摇头，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两人的距离略微放大，枣停下来指着旁边提议：“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休息一下吧。”
这里是秋月镇临江而建的公园，夜晚会有很多人来散步，吹着江风、眺望星空。
他有多久没见过这般静谧祥和的镇子了。
沿着身后的路一直走，在第二个岔口的右边，有一栋待售空屋。将来，父亲会带着他和妹妹搬到这里。
如果他和葵不曾获得爱丽丝，如果没有那场大火，一定能平静地生活下去吧。
落日低沉，余晖残焰淌入江面，粼光涟漪。小家伙望着江水出神，不似之前那般开心。
“还在想小狗的事？”
[被关起来了。]
这个回答令枣讶然。毛茸茸的生物总是惹人怜爱，他以为是更简单的想法，不料是出于这样的理由。
“和家人商量养一只怎么样？”
他记得最初在树下相遇的那天，她说养了很久的小狗跑掉了。从未来发生的事推测，应该是养了才对。
[不用了。不会同意的。]
握笔的手渐渐慢下来，停顿许久，本子上才多了另一行字。
[大家、都不喜欢我。]
都不喜欢我。
直到此刻，枣才明白原来迄今为止所有反常的表现，并非出于对他的否定。她不是不信任他，而是不相信自己。
“不试试怎么知道。”
“还有，大家是什么啊。”枣夺过她手里的本子，将那句不像样的话完全涂掉。“为什么非要被大家喜欢不可，他人的看法根本无关紧要。”
他在进入学园之前，可是一直被叫做怪物。光是回忆起来，就想将那些人教训一顿。
“人的命运各不相同，活下去的方式也不一样。”枣拍拍小脑袋，把东西还给她。“暂时一个人也没关系，总有一天会遇到能相互理解的人。”
心中有一瞬间燃起微小的渴望，如同不断更迭的江面粼光，美丽却转瞬即逝。
能够理解她的人，真的存在吗？小希好奇地举起本子。
[那样的人，你遇到了吗？]
“遇到了。”
少年嘴角带着笑意，语气却极为认真。
“发生了非常不好的事，许多人受我牵连，我无法承受这一切，一度以自灭的方式生存。总是想着，如果死了是不是全部就能结束。”
“是她告诉我，有所背负，才能走的更远。”
“逃避并不会有所改变，所以我也想尝试。尝试用这份令人畏惧的力量，去改变这一切。”
没有她，或许他早就死在不知名的任务中，活不到现在。
她听不懂话中的意思，但隐约觉得是个十分厉害的人。提到这个人的时候，大哥哥看起来很高兴，整个人宛如闪闪发光一般。
真好。某一天，她也能遇到这样的人吗？
[听起来像是很厉害的人。]
“是啊，比我厉害很多。”枣忽然想到了什么，笑着感慨：“你将来也会成为很厉害的人。”
[真的？你怎么知道？]
“真的，我保证。”他在她耳边轻声透露秘密。“因为我来自未来。”
[谢谢你，大哥哥。]
[你是第一个跟我说这么多话的人，今天我很开心。]
小希捏着本子，犹豫要不要翻到下一页。边角泛起褶痕，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将本子举到他面前。
空白的页面上只写了小小的一句话。
[你能抱抱我吗？]
她半睁着眼悄悄打量，白色制服在眼前一闪而过，前额撞上比自己宽阔许多的臂膀。
一天又一天，校门口随处可见的画面于脑海中涌现。满脸期盼的大人、飞奔进父母怀中的孩子，她隔着教室的玻璃无数次想象那样的时刻。
体温不断传来，好温暖，原来拥抱是这种感觉。不知为何眼睛有点难受。
她垂首揉了揉眼睛，再次抬头的时候发现对方的轮廓竟开始变淡。
一缕夕光穿过他的肩膀，落在她脸上。
[你要走了吗？]
手臂几乎变得半透明，枣猜测应该是野田老师的力量用尽了，召唤他回去原本的时代。
小家伙看上去有点失落，他缓声安慰：“我们还会再见的。”
[哪里？我该去哪里找你呢？]
枣没想到她居然真的追问，一时语塞。他不确定此刻具体的年份，也担心冒然说出以后的事会不会产生影响。
身体越来越淡，小希心急地将本子往前推。见他久久不答，她渐渐意识到刚才那番话只是善意的宽慰，大概再也见不到了。
黑眸黯淡下来，她重新拿起笔，与他告别。
[再、……]
写到一半，少年的声音再度响起。
不忍心让她失望，斟酌之下，他还是委婉道出未来。
“在一个很可怕的地方。什么都看不见，怎么都逃不出去的地方。”
“我被关在那里，总有一天我们会在笼子里再会。”
笼子……小希划掉前面的话，飞快在纸上涂涂写写。扯下纸张塞给他的瞬间，夕阳散尽，少年的身影已然消失，了无痕迹。
失重的感觉袭来，庞大的吸力撕扯着身体，陷入无边黑暗。
恢复意识的一瞬间，青草的味道扑面而来。睁开双眼，周围苍木葱翠，身后是一望无际的草地。
棕黄色的矮墙和插在路边的警示牌，枣认出这里是学园内的牧场。流架带他来过几次，他记得这里的风景。
回来了。
手心传来粗糙触感，枣低头确认，是一张揉成团的纸。
他摊开那张纸，里面写着语序混乱，满是错字的话。
[不要怕。救、我一定、会来的，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会来帮你的。]
真是，到最后还这么让人困扰。
做到了。
你早就做到了……枣对着纸条自言自语。
飞鸟盘旋于天际，长鸣不断。
他闻声抬头，余晖彼端，有人迎着晚霞向他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