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准时到清宁殿内，服侍太后沐浴更衣，甘夫人不日便要卸职离宫，因此她不再亲自服侍，而是事无巨细地教导我们这些后辈。我没有辜负甘夫人的期望，她只嘱咐了一遍，我便能牢牢记住，就算是第一次捧着太后的头发，也没有因紧张而发怵。

    我用象牙梳轻轻梳理着太后黑亮如瀑的长发，再仔细地涂抹上茶花油，太后这般年纪，依旧肌肤紧致白皙，虽不能比少女，却是同龄女子遥不可及的。

    魏霄云则负责替太后更衣，亲自准备簪花，供太后挑选。太后总会亲昵地抚摸魏霄云的头发，仿佛将她当成自己疼爱的女儿。我悉数看在眼中，终于明白丁香为什么说，太后离了魏霄云连吃饭也不香。

    宫女呈上一双太后常穿的鞋，她只看了一眼便挥了挥手，皱眉道：“哀家今日想出去走走。”

    我立即会意，将自己所做的那双苇花凤鞋取了过来，太后果然喜欢，立即命我为她穿上。

    “孔雀绒果然温暖舒适，哀家觉得脚好像没那么僵硬了。”太后心情大好，命宫女准备点心果子，随她去湖心亭坐一坐，“这么好的鞋，哀家也想送一双给皇帝。楚妃，皇帝过几日要去春郊试马，眼下春雪初化，土地潮湿泥泞，最是惹病的，你做一双可以骑马又能不冻脚的鞋子送去宸宫吧。”

    我的反应略显迟钝，眼前立即浮现出高风起那冷傲不屑的脸，太后显然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我若去了，指不定惹出什么事来。

    “回太后，陛下贴身之物都有专人负责，奴婢手工粗浅，怕惹陛下生气。”

    魏霄云托着太后的手，浅浅笑道：“楚妃，你有所不知。陛下从不穿内府的东西，小到日常所用，大到朝服，都出自我们康乐宫。”

    “是，太后。奴婢遵命。”我心中叹息，这可真是一件棘手事，又不得推拒。库房没有留下合用的尺寸，看来我得亲自去一趟宸宫，去给高风起量脚。

    明明脚下踩的是冰，我却觉得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我走在去往宸宫的御道上，脑中不断拓展着有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仔细一想，其实我根本不怕面对高风起，只是......每每面对他，我总是本能觉得他好危险，那种隐藏在骨子里的野性，像羁押在他身体里的野兽，随时要跳出来撕咬我。

    一株早开的杏花骤然出现在宫道边，是这漫天的素白里唯一的红色。我却无甚好心情欣赏这满树红绯，寒风吹起阵阵花羽，香气瞬间飘满了整条宫道，我竟只想发泄心中的不满，于是拾起一块小石头，狠狠砸向杏树。

    “哎哟！”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忙过去瞅了一眼，才发现有个男人正坐在墙根，不幸被我砸中，正一脸痛苦地抱着头。

    “你，你没事吧？”我抱起裙摆跳下墙，也许是方才站在上面，如今平地对视，才发觉这男人身量极高，我仰着的脖子有些酸痛，“让我看看砸到哪儿了？”

    男人手里捧着一卷书，忽然被我抓住了手，他立马针扎似地多开，莫名其妙羞红了脸：“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又一个周不世......”我撇了撇嘴，只觉好笑，仿佛回忆起了和周不世的初次见面，“要不是失手砸了你，我才不过问呢。怎么样，还疼吗？”

    男人看了看我，接着抬头看了眼杏树顶上的宫道，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笑着吟起了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他好像是个书呆子。我循着他的目光抬头望去，一阵春风吹过，娇艳的花瓣漫天飞舞，似乎愿意带走一切尘忧。男人再次看向我，清瘦却温润的脸上悬着一丝微笑，他的冠带不太整齐，额前落下的碎发，略带些许落魄之意，尽管如此，眉宇间却蕴着一股清正之气。

    “在下莫翘思，敢问姑娘芳名。”

    我欠身行礼，回道：“吾乃康乐殿侍女，楚妃。”

    “你很喜欢杏花吗？”

    莫翘思摇了摇头，低头看向手里的书卷，道：“我爱书，日常手不释卷，爱书如命。看到入迷时，在此歇息，不料杏花有灵......化成仙女从天而降。”

    我听罢忍不住掩唇而笑，正了正色道：“莫公子，你可知道此处是后宫？赶紧回去吧，下次也别再边走边看书了。”

    莫翘思恍然大悟，他惊慌无措的样子有些呆滞，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正好要去宸宫，顺便给他带个路吧。莫翘思连声道谢，我将他带到燕门，才知道他是翰林院的修撰，难怪举手投足一股浓浓的书卷气。

    “楚姑娘！”临别时，莫翘思忽然叫住了我。

    我疑惑地站在原地，等他走到我面前，大手举过我头顶，我嗅到了他广袖中淡淡的墨香，清苦却好闻，莫翘思从我发间取下一片娇嫩的杏花，顺手夹入了书中。

    “有缘再见。”说完，我转过了身，微微一笑。书呆子也挺有趣的。

    我继续往前走，不敢耽误时辰。偶然路过上林苑，园中早已春色无边，成片成片的早春杏花娇娇灼灼地盛开着，气势磅礴。我短暂地停下脚步，抬头欣赏着这些杏花，耳边忽然传来一串清脆的马蹄声，我惊讶地环顾四周，心道，禁宫之内，谁敢在此纵马？

    刹那间，那马蹄声似乎已杀到了我身前，我抬头看去，只见那天边燃烧的绯红云霞中，一匹健壮的白马飞驰而来，马蹄踏碎千紫万红，嘶声震天。

    马背上，一抹胭色映入眼帘，那是个戴着红纱帷帽的女子，手握缰绳，丽影在杏花丛中穿梭。

    “公主！前面是宸宫！快停下！”身后跟着几个胆战心惊的宫女，可怜巴巴地追在马屁股后面。直到女子看到宸宫上方的龙纹雕饰，才心满意足地牵住缰绳。

    我见宫人们纷纷跪下，便也跟着跪在后面，女子骑在马背上，俯视着我们这班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奴婢，像看到笑话似的轻轻笑了起来。

    “本公主的落马石呢？”女子话音才落，便有一个宫女跪着用膝盖爬到了她脚下，可她却哼了一声，“我不要你。换一个。”

    连续否决了三个婢女之后，女子似乎耗尽了耐心，她掀起帷帽，露出一张艳比花娇的脸，雪样的肌肤仿佛从未见过阳光，双目犹似一泓清水，透露着伶俐狡黠，红唇丰盈饱满，格外娇美。女子抬起下巴指了指我：“就你吧。”

    这情形不容我有半点迟疑，我立马跪上前去，白马在我头顶发出哈赤哈赤的声音，女子终于满意，抬起了高贵的玉足，踩在了我的背上。

    突然压下来的重量险些令我喘不过气，我低着头，脸也憋得通红。放眼天下间，敢在宫中纵马取乐的女子，恐怕只有镇国公主了。而我，现在正做着镇国公主的下马石。

    一只纤细柔软的手轻轻地抬起我的下巴，令我对上她的视线，她看着我的容貌，眼中似有诧异。

    “怎么会这么像容华......”女子并未彻底怀疑我的身份，容华身弱多病，根本禁不住外头的北风，因此她只将我当做和容华过分相似的普通宫女。

    “你会骑马吗？”女子问我。

    我摇了摇头。女子并不觉得失望，反而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交到我手中，紧接着低声用只有我和她能听到的声音说：“听着，帮我把这封信交给翰林院修撰，邓异人手中。不得有失！”

    我将信小心纳入袖中，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