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短，我沉浸在书卷间，不觉已是日暮西沉，淡淡月光悄悄爬上书页，我方惊醒，是时候回偏殿了。

    我正跨进门，便听见一阵吵嚷的争执声从偏殿传来，我几下便认出是丁香的声音，于是赶忙进去一探究竟。房间里围满了人，好不热闹，争执的两人竟是紫菀和丁香。

    我心一惊，丁香与紫菀甚少交集，如今吵得面红耳赤，多半是因我而起。于是乎，我匆忙挤进人群拉住丁香，她一见我来，脾气竟越发急了。

    “她们简直欺人太甚！”丁香高声嚷道，“宫女每日吃穿用度皆有定数，这是祖宗所定的规矩，你克扣楚妃的晚食，眼里还有王法吗！”

    我当是什么事，竟然是为了一顿连我自己也忘记吃了的晚食！我顿时觉得丁香这傻丫头，也未免太较真了，我正欲平息事端，谁料紫菀坐在床边，悠悠笑道。

    “丁香，你可不要血口喷人。宫女是有俸禄，但唯独吃饭都是定好的时辰，这你怎么不说了？是她自己误了，怪得了谁呀？”

    我极力给丁香打眼色，劝她不要与紫菀逞口舌之快，谁知这傻丫头卯上了劲儿，说什么也要和紫菀碰一碰软硬。

    “楚妃是误了时辰，大家都是宫女，难道你就没有误的时候？楚妃初来乍到，来了这儿咱们就是姐妹，本应该互帮互爱，哪怕日后出宫，也好歹有人送一程，不至于冷冷清清的。可你呢，你嫉妒楚妃才能斐然，又得太后赏识，就一直不停给她使绊子。你平日在我们之间嚣张跋扈也就罢了，如今越发作恶多端，大家都怕你，我丁香可不怕你！”

    “丁香......”

    “楚妃，你也要忍着她吗？”丁香突然抓住我的手，抬着下巴看向满脸惊愕的紫菀，哼道，“你凭什么忍着她？你和我们不一样，你将来会考上女官，会成为太后身边一等一的宠臣，你不必忍让这等小人嘴脸。”

    丁香这火辣的一席话，顿时令紫菀花容失色，僵在了原地，连站在一旁的阿芫也变了变脸色，忍不住站出来斥责丁香。

    “你太过分了，丁香。你就算要护着楚妃，也不该说这样的重话。”

    也许丁香说了实话，恰巧也是众人的心声，围观的宫女们竟一言不发，任由紫菀煞白着脸僵在那儿，向来被人遗忘，丝毫不起眼的韦忍则站在角落里，面如死灰。

    丁香怔了怔，看着紫菀双眼湿润泫然欲泣的模样，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伤人的话，她想道歉，却像是被什么卡住了喉咙，我只好拉着满心愧疚的丁香离开了偏殿。事后丁香还是觉得很后悔，自己头脑一热，竟满满当当说上了一车话。

    “你呀，总是这么沉不住气。”我和丁香蹲在墙角下，打发着漫漫长夜，我叹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紫菀不过是爱小打小闹，其实我从未放在心上。”

    “可是，我就是看不惯她颐指气使，故意欺负你。”丁香抱着双腿，皱眉低声道，“她从前只是骄纵，今年不知怎么，越来越坏了......”

    北风愈发紧了，我默默牵起丁香往回走，方才听她的语气，似乎紫菀并非从一开始就这般骄纵蛮横，在这深宫里慢慢煎熬成如今的模样，她远不如我幸运，见过世间最干净美好的人事。

    不知从何时起，我喜欢上了看月亮。

    今夜的月光格外清朗，静静地洒落在雪地上，我辗转难眠，只好裹着风衣起身出门。自从离开茶花圃，我便时常觉得不安，那日与雪音转身别过，竟已过去两个月。

    我受困于康乐殿的森严宫规，不能脱身去找她，却无时无刻都想见她一面。似乎只有黑夜才是属于宫女的自由，没有人来限制我思念谁，没有鲜明的颜色来划分我们的等级，在这无尽的夜里，我只是我。

    庭中的枯树在雪中映下杂乱的树影，我举头望月，只见夜色如绸，衬着那一枚娇怜的银月，我不由得回想起茶花圃的日子，雪音与我常坐在门槛上看月亮。不知她今夜是否睡得香甜？还是同我一样，彻夜难眠。

    一个放肆的想法忽然掠过我的脑海，既然我惴惴不安，何不现在就去内殿找雪音？就算刘司礼要治我的罪，但与见到雪音相比，根本微不足道！

    我喜自心生，手拢披风裹紧了肩，一头扎进幽深的夜色里。

    宫道长且曲折，一直通往深不见底的尽头，我轻松熟练地躲开值守的宫婢，踩着幽暗的灯光跑到清宁殿，殿前两个守夜的丫头正打着盹，我捂住狂跳的心口，避开她们潜入内殿。

    我不知道雪音在哪里，但我却有异于常人的嗅觉，可以辨别细微的差异。清宁殿中常用太后所喜的檀香，在袅袅香雾中，有一缕略带苦涩，却淡雅的香气，微弱地飘散在空气里。我追着这缕暗香来到荷塘边，冰封的池面倒映着模糊的月影，一位白衣女子正跪坐在池边，手里折着荷花灯，小心翼翼放入冰面。

    我张了张嘴，艰涩地开口，岂料只是一瞬间，泪水便夺去了我的视线：“雪音......”

    那女子手一颤，似乎在怀疑自己的耳朵，她讷讷地回过头，讶异地望着我。她那双善解人意的眼睛，温柔入微地对我问候，胜过皎皎月光，一如初见时留给我深深的震撼，令我忘却忧愁，抚平伤痛。

    雪音缓缓抬手，用白玉般的纤细手指朝我问好，我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幼稚的孩子，卸下数月来的历练老成，扑入她的怀中。

    雪音暖暖的手轻轻拭去我颊边的泪水，接着秀眉一皱，指责我不该贸然来太后寝宫。

    我却得逞般对着她笑：“雪音，你放心，我不会逗留太久的。白天要做的功夫太多，我无暇抽身，只有晚上偷偷来找你。你看，我们像不像一年一会的牛郎织女？”

    也许是太久未见，我忍不住从头到脚，上上下下地将雪音看了三四遍，她仍旧穿着来时的白衣，并未恢复女官的衣冠，这与甘夫人所言，太后有意召雪音回宫不符。

    “雪音，你在清宁殿过得好吗？我听说，太后对你十分倚重，如果不是当年的事，甘夫人的尚宫之位恐怕非你莫属。”

    雪音听罢只是微微一笑，她手语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因何事被罚去了茶花圃？

    我犹豫着点了点头，雪音望着我，不知为何，我觉得她的眼神充满了难以名状的幸福。她道，当年并非太后降罪，只是年月已久，被误传至今，事实上，她是自请去的茶花圃。

    “为何？”

    楚妃，我志不在此。我怔怔地凝视着雪音的手指，不敢相信这竟然是她离开康乐宫的理由，一个离尚宫主位仅仅一步之遥的聪慧女子，竟说她志不在此。

    雪音摇了摇发愣的我，笑着指给我看，她刚放在河面上的荷花灯。她说这些荷花灯都是为我而折，难得今夜是满月，万里无云，想必蟾宫仙子也能看清楚她点的灯，她期盼仙子垂爱，能保佑我春试中举。

    柔美灿烂的烛光从花蕊中迸放，星子般点缀着晶莹的冰面，我对着河灯默默许愿，愿我珍视之人平安康健，得偿心愿。其实尚宫之位又有什么特别？我想得到它，也只不过是为了将来名正言顺离宫，永远摆脱傀儡的宿命。

    我扬起一弯浅笑，道：“雪音，你就快要找到妹妹了，嫦娥仙子会保佑你的。”

    雪音侧目看过来，柔柔的目光中似乎又透露出一丝哀伤，她轻轻将我揽入怀中，一遍又一遍抚摸我的长发。雪音天生不会说话，可我能感觉到，她一直一直很舍不得我。

    我贪婪地享受着雪音的偏爱，想求时光流走得慢些，却始终不能如愿。临走时，我勾住雪音的手指，与她约定，待我考中女官之时，再相约茶花圃，围炉煎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