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定了定神，方才回到房中梳洗，整洁的妆台上摆放着我今日的穿着，一袭倩碧宫裙和素净得体的绿缎上，备着一盒简单的玫瑰胭脂。我换上碧裙，将发髻挽成蝴蝶双髻，绿缎穿梭其间，柔柔地垂在腰后，一个芳华正茂的小宫女便俏立在了铜镜之中。

    我望着镜中美艳端然的脸庞，竟也闪过一丝恍惚，当年那个疾病缠身的冷宫废妃果然已消失不见，以我今日这般装束，加之日渐红润健康的气色，就算是往日的故交，也未必敢相认。

    我谨记着雪音的教诲，行走坐卧都不敢大意，尤其在做了陶然殿的宫女之后，我比从前更加小心谨慎。甘夫人每日晨起服侍太后更衣洗漱，再到太福殿陪侍太后敬香礼佛，通常辰时才回陶然殿。我抱着盛着温水的木盆，蹲在地上仔细地擦着地砖，擦完了地，接着擦拭殿内的摆设用具，这样冷的天，我的鼻尖和额头却不断冒着热热的汗珠。

    等我做完了所有活儿，才听到脚步声从长廊传来，甘夫人回陶然殿了。

    我即刻跪于阶前，直到甘夫人和一班随行女官行至殿前，我垂头伏底身子，替甘夫人脱下云履，换上殿内所穿的鞋。甘夫人却似有察觉般一颤，她回身问我，新鞋从何处得来。

    “禀夫人，宫女闲时都会做些针黹，以行后宫节俭之风，此鞋是我数日前所做，不知夫人穿着是否合脚？”

    我低着头，瞧不见甘夫人的表情，只是听她轻笑了一声，道：“倒是一双巧手，穿着甚好。随我进来吧。”

    甘夫人一到内殿，便坐在椅子上，将鞋子脱了下来仔细端详，我立即将烧好的炭盆送到里间，刚要退下，便被她唤住。

    “楚妃，你过来。”甘夫人唤我上前，她微蹙着的双眉显示着许多疑惑，语气像是在认真探索某个天大的难题，“你能否告诉我，这鞋子是怎么做的？我有心一探究竟，却不忍心剪坏你的心血。”

    除夕夜灯会的历练，已让我内心稳重了不少，如今在甘夫人面前，我再也不会因这一点小殷勤小聪明而沾沾自喜。我跪在甘夫人腿边，细细说明了鞋子的做法。

    “夫人，奴婢因常在殿外扫雪，双脚经常要浸在雪地里，冻得发紫，所以奴婢就想了个保暖的法子。奴婢会在寻常布鞋外面套一层轻薄草鞋，再在布鞋的夹层里塞上满满的苇花，这样穿着既能御寒，又不会沾湿袜子。夫人这双鞋里，塞的是鸭绒，民间百姓过冬御寒会用宰杀之后剩下的鸭毛或鸡毛填充衣服，而鸭绒是羽翅最底端的一小片绒毛，最是轻盈保暖，奴婢事先用炭火烤过这些鸭绒，夫人穿着不会冻脚。”

    “禽毛虽是贱物，却难以收集，恐怕花费不少时日吧？”

    “奴婢认为，只要用心，就没有办不到的事。区区一双鞋，何足挂齿呢？况且......眼下天寒地冻，夫人常年行走宫中，双脚积劳成疾，方才替夫人换鞋，奴婢摸到夫人的脚底生了几处茧子，如不细心护理，遇上阴雨天，可是要发作的。”

    甘夫人微笑点点头：“的确是个机敏细心的丫头。难怪陛下对你青眼有加。”

    甘夫人旋即叹道：“楚妃，我就快出宫了，这尚宫之位迟早要交给后起之秀。你虽天资聪颖，但若不勤修苦练，即便明年春试你做了女官，一样会被挤下去。要知道，太后宫中能人无数，诸如魏霄云、纪满龄、刘顺方和绫罗，这四位女官，便是你如今望尘莫及的。”

    “愿听夫人教诲。”

    “很好。对待主子，要时刻如现在这般恭敬，你的心思亦要花在主人身上。这鞋不错，可我不敢独享，你就再做一双，让我进献太后吧。”

    “奴婢领命。”

    过午无事，我猫在陶然殿的书阁里看书，听闻今日镇国公主来给太后请安，为恭迎这位备受偏爱的公主，甘夫人亲自去了宫外打点安排，镇国公主想是要在康乐宫小住一段时日。

    甘夫人藏书无数，除了宫廷绘本，我最喜欢研读兵书，仿佛这才是我的本来性情。

    我正捧着一本三略细读，不料一阵寒风袭面，我浑身一颤，抬头看去，竟是窗户被风顶开了，发出了那么大的声响我却浑然不觉！

    我合拢兵书缓缓走到窗边，忽然觉察出一丝异常，片刻之后，我朝窗外喊道。

    “丁香！”

    回答我的却只有呼呼的北风，好半晌，才见一个人影做贼心虚似的慢慢从窗后探出半个脑袋，我见她这般窘迫模样，不由得笑开。

    “你怎么躲在这儿？外面怪冷的，快进来。”

    丁香支支吾吾半天，眼神只敢稍稍往殿内瞥一眼，便立即撤了回去，她低声道：“我怎么敢进这种地方，我不过是个粗使的小宫女。”

    我又是一笑，悄声道：“不怕的，今儿镇国公主进宫，甘夫人不会这么快回来的。”

    丁香依旧靠在墙边，抬头满脸憧憬地望着我，浅笑半含羞赧：“楚妃，陶然殿怎么样？里面是不是很暖和？我入宫这么久，从来不敢想里面是什么样子，只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女官才配进去呢。可你如今不同啦，太后钦点你春试应考，甘夫人又如此宠爱你，很快你就会不记得我了吧。”

    我闻言一愣，随即咬牙翻出窗外，同丁香一起站在凛冽寒风中，我并未言语，只是立马握住她冰冷的双手，揣在怀里暖了许久。

    “看你，怎么说都不肯进来，这下手冻得比石头还硬。”我笑道，“你的手比我金贵，若是冻坏了，就做不出珍馐美味了。”

    “楚妃，你一点也没变。”丁香被我此举惊住，片刻之后爽朗一笑。

    “我为什么要变？麻雀飞上枝头，也终究只是麻雀，永远成不了凤凰。但凤凰栖于梧桐，却不是因为踩着别人上位。丁香，我永远不会忘记，在别人都排挤我，对我冷嘲热讽的时候，就只有你每晚默默地为我暖床铺。”

    丁香的脸笑成了花儿，灿灿的酒窝格外明媚，我俩依偎在屋檐下，仍如从前般亲密。

    “楚妃，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要向膳房的御厨拜师了！不过，师父要我三日内做一道点心，满意了才肯收我为徒。点心倒是不难，只是花样繁多，更何况宫里面什么样的点心没有？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做什么才能让师父满意。我不如你聪明，不如你帮我想想，好吗？”

    “这......我并不精通烹饪，怎么帮你？”我见丁香满脸失落，忙又问道，“丁香，你想没想过为什么是点心，不是更有难度的大菜？”

    丁香一下被我问住，不解道：“是啊，为什么......”

    “大菜考验的是技巧与火候，最重根基，但点心一类却是极细致繁杂的活儿，最耗费心血。若无别致的心思，断做不出好点心。”我摸了摸下巴，沉思片刻问道，“丁香，近来宫中可有什么风声？”

    “怎么无端问这个？”丁香不解地摇摇头。

    我无奈一叹，皱眉道：“我只是猜测，也许陛下要设宫宴，你师父想必早就拟定了食单，不过借你拜师的由头，想试一试你有多大本事。”

    丁香当即愣住，寒风抚乱她颊边碎发，她呆愣愣的表情像极了一只无辜的羔羊，口中喃喃道：“竟是这样......我只见膳房里的宫人比往日多了一倍，却没往宫宴上想。如此说来，定是你料想的那样啦。”

    “这便好办，”我婉然一笑，捏了捏丁香珠圆玉润的脸颊，“既是宫宴，请的必定是宗亲重臣，唔......像这样鼎食之家的贵族，就算你做得再华美稀奇，也会被当成是俗物。”

    “这是什么道理？宫宴乃是天家请客，岂有不精细之理？楚妃，你区区一个宫女，连宸宫的门槛都摸不到，怎敢揣测圣意？”丁香对此很是怀疑。

    我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反问道：“丁香，你听说过周公子吗？”

    “楚妃，你也太小看我了。放眼后宫，谁人不识周家二公子？他年前才升任侍郎，深得陛下宠信，大公子少小离家，去到雁门戍边，真可谓是将门双骄。”

    “那你觉得侍郎大人如何？”

    “二公子清正儒雅，文武双全，见过他的宫女呀，都差点害了相思病。我想二公子一定生得剑眉星目，玉树临风。”丁香咧嘴傻笑，似在幻想一位惊世的美男子，半晌之后才清醒过来，皱眉催我，“楚妃！你又扯远了。”

    “是吗？我看有个傻丫头也得相思病了，在这白日发梦呢。”我忍不住又捏了捏她的脸颊，软软的触感总是惹我笑，“陛下既然宠信清正之人，便不喜过分修饰，须知过犹不及，反成庸俗。丁香，我想到了。”

    “真的！”丁香惊喜地缠住我的手臂，央求道，“楚妃，快告诉我吧！”

    我但笑不语，双眼漾开一丝狡黠，丁香为我这一笑所迷，竟也失神了片刻。她不知不觉，抬手轻轻抚过我滑腻莹白的面颊，晶亮的眸子里透露着含糊的羡慕，我的脸倒映在少女的双瞳中，如雪月风花里滋养而开的牡丹，极美。

    “楚妃，你真真，是一只狐狸精......”

    我略带诧异地凝视着丁香，接着轻咬朱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傻瓜。”

    我令丁香做一道粗麦烤饼，并再三叮嘱她，不可自作聪明，只可用碱水和面，入盐调味，一律不准撒芝麻之类的增香干果。丁香听罢，果然面露难色，她很清楚按我这法子做出来的烤饼，一定滋味全无，又硬又难吃，怎么能把这样的东西送到陛下面前？

    我却故意卖了个关子，约定三日之后告诉她此中用意。她实在难以琢磨我的心思，但却毫不保留地信任我，承诺一定照我所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