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破例让我入殿做宫女,负责打理宫殿中的花草树木,但如今正值严冬,哪里有花可打理?这就是个闲差,等春暖花开时,我便能参加春试,应考女官了。
次日,我得了一副新发带,还有两身崭新宫服,寻常宫女需要做三年杂役才能得到绿锻,而我仅用两个月就得到了晋升资格,据闻十年间,只有两个人得到太后的破格提拔,其中一人便是雪音。
清晨,我跪伏在陶然殿中,聆听甘夫人教诲。
不知是否因为太后钦点,我总觉得甘夫人对我的态度,一改之前的冷淡轻蔑,我得到了一丝自入康乐殿之后就一直渴求的东西,那是我要的尊严。
甘夫人端坐于前,手里捧着蓝田玉镯,爱如珍宝地摩挲。淡淡的日光悄然爬上书桌,静谧的房内,有微风拂过。半晌之后,她悠然开口道。
“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交还镯子?”
“回夫人,这镯子有灵性,是它自己跑出来寻找主人,与奴婢无干。”
“哼,你这张嘴,还是一句实话也没有。”甘夫人说着浅浅一笑,“不过,这次你做得很好。既教训了偷镯子的贼,也让太后开了金口,了却此事。否则,刘司礼追究起来,那人必定要被押送掖庭狱。”
我试探着偷偷抬起头,却发觉甘夫人竟然微笑凝望着我,我亦回以浅笑,她不再对我施加那日的压迫感,反倒像个和蔼温柔的慈师,正在教导她的学生。
“楚妃,你在南州上过私塾,是吗?”
“只读过一年书,略识几个字。”
甘夫人点头叹道:“康乐殿里不养闲人,太后命你看管花草,如今宫里一片萧肃。我殿里正缺个清理书架的宫女,你就过来打扫屋子吧,若闲了,记得替我好好翻晒那些书。”
“多谢夫人。”我喜不自胜,甘夫人虽未明说,但却有意准我在陶然殿安心看书,以备春试。
“夫人,楚妃还有一事相求,不知......”
“何事。”
“不知夫人还记不记得茶花圃里,有个叫雪音的宫女,我与她十分投缘,可自从来康乐殿之后,我便再没见过她。我想请夫人准许我去探望雪音。”
我骤然提起雪音,甘夫人神色微变,沉默片刻之后,她叹息道:“楚妃,你既与她交好,难道不知她是什么人?”
“我只知道,雪音姐姐曾做过太后身边的大宫女,侍奉太后左右,很是得力。”
甘夫人点点头,起身走到书架旁,抽出几卷书简,便看便道:“我初见你时,便觉得你与雪音有几分相似,那股子藏不住的伶俐劲儿,整个皇宫找不出第二个来。也难怪太后见了你,会想起雪音。你放心吧,她没什么事,只是太后念旧,又将她召回身边了。”
“那......太后当初为何要罚雪音去茶花圃?”
“楚妃。”甘夫人动作一停,回身冷冷看着我,“你这么快就忘了太后的训诫吗?后宫之中,谨言慎行,这些书你三日内看完,三日之后我要亲自抽背。”
我看了眼桌上堆成一座小山的书简,顿时青了脸,却只能咬着牙全部领回去。看来我最近是没什么机会去找雪音了。
我现今得了绿锻,已经不必再回茶花圃,但仍然是康乐殿里最低等的宫女,所受的排挤不减反增。没想到玉镯事件才平息不久,紫菀那一伙人便又开始伺机而动,大抵是被我耍过一次之后怀恨在心,紫菀总想着要在我身上扳回一局。我自然不屑去理会她那莫名其妙的自尊心,毕竟开春的测验才是我的目标。
掌灯时分,夜幕四合。我习惯独自坐在桌边看书,白天要做的杂活太多,我唯一能自由掌控的就是夜晚。
夜渐渐深了,偏殿的宮婢们早已进入了梦乡,唯有我的床铺还空着。
我捧着甘夫人挑出来的书简专心致志地看,也不知看了多久,隐约觉得有些累了,便放下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正当我准备继续夜读时,一个声音忽然刺耳地响起。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紫菀直起身子,没好气地冲我横眉呛道,“你这样点着灯,大家都睡不好,还不掐了?”
她的声音惊醒了其他人,其中一个帮腔的,酸溜溜地嘲道:“算了紫菀,你怎么敢说她的不是?人家现在可是甘夫人的得意门生,将来在你我之上,你何必去得罪她呀?”
“什么门生,能不能过春试还不知道呢,甘夫人席下人才济济,我看楚妃连一根头发丝也比不上,何谈应考女官?”
“好了好了,大家别吵了。”丁香忍不住为我打抱不平,“刘司礼最讨厌宫女私下嚼舌根,你们想挨板子不成?”
紫菀却瞥了她一眼,冷笑道:“事实如此,怎么就是嚼舌根了?难道都像你这样,去做楚妃的应声虫么?”
“你!我才不是谁的应声虫!”
我眼见如此,立即站起身子打断丁香,右手拿起了烛台:“别吵了。我出去读。”
“慢着。”紫菀不依不饶,紧盯着我,“你手里拿的,是偏殿的蜡烛。你用完了,我们用什么?”
我听罢放回烛台,捧着书简便往外走,丁香在身后大声提醒我,不要忘带了披风。我朝她笑了笑,用眼神示意她不要担心我。
隆冬的夜,凛冽的寒风呼啸如野驹,我不禁拢紧了衣领,顶着北风抱着书简四处寻找可以避风的地方。
“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是以礼贵男女之际,诗者关雎之义。由斯言之,不可不重也。呼......”我一边走一边背诵,不时停下来呵气暖手,甘夫人要我苦读宫训女诫,或许怕我再次殿前失仪,会令其蒙羞。可我始终都不太认可书里的训诫,只觉得想离开皇宫的心,又更深了一分。
幽深的夜色中,一排不该在这时候亮起的灯,仿佛游荡在深宫中的野火,缓慢地朝我靠近。很快,我听见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些亮光是从宫女手中的宫灯发出,陛下刚从张美人宫中离开,正往紫宸殿去。
我看见一顶装饰精致美轮美奂的轿辇缓缓驰来,身后黑底朱雀纹的障扇在微弱的月光下闪烁着点点荧光,不知为何,刚才辛辛苦苦背下来的女诫,顷刻间忘得一干二净。
“谁站在那里?速速退避!”
内侍尖锐的声音传入耳中,我却僵在原地,双腿仿佛失去了行动能力,直至两个侍卫逼至我身前,用腰刀将我架起,叉到路边,踢了我的膝弯一脚。
“唔......”我痛苦地抱着被踢疼的腿,冻僵的手指甚至无法顺利弯曲,冬夜已经刺骨寒冷,却偏偏又飘起了鹅毛大雪。我怔怔地望着膝前一片银色的雪地,一股酸涩忽地涌上心头,双眼不知被什么东西充盈,又湿又热。
“你是哪个宫的奴婢,怎么不懂规矩?”
“康乐殿,楚妃。”一滴泪落在地上,打湿了冰冷的雪。
话音才落,轿辇忽然停下。龙涎香的味道骤然靠近,轿中的男人缓步行至我身前,将一盏宫灯放到我手边,馨黄的灯光立即映照清晰我的脸。
男人的手缓慢且不容抗拒地抬起我的下巴,我逼停如断珠般的眼泪,倔强地紧咬着牙关,不使自己露出半点狼狈。一张眉如墨画,眼若星河而冷酷的脸,噙着嘲讽的笑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我,我小小的身躯被完全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像猎物般在他掌中奄奄一息的,是我。
“奴婢楚妃......叩问陛下,长乐无极。”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弥散在我和他之间,他黑金色的双瞳深深凝视着我的心底,唤醒了我最痛苦的记忆。我的眼前浮现起玉华宫中繁花盛开的美景,还有旋转的歌姬,时而急促时而婉转的琵琶声,还有宫人的尖叫,侍卫拔刀的铿锵声,匕首落地,溅起的血珠宛如桃花。
“奴婢?你不应该自称......臣妾吗?”
我顿时攥紧了手指,却不知为何,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原来他早就什么都知道了。
他拾起散落在地的书简,借着宫灯看了一眼,便像是看到了笑话一般笑出了声:“看来甘夫人的确在好好教导人。”
高风起,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他把宫灯留在我手里,接着扬长而去。夜雪将我的长发染白,我蹒跚起身,抱着宫灯一步步走回偏殿。我只恨,恨容华的匕首没有刺得再深一寸,他这头凌驾于律法之上的怪兽,惯常将膝下众生视为蝼蚁的眼神,让我无比恶心。什么宫训,什么女诫!我逃出冷宫,绝不是为了再去屈从这样的男人。
我孤身回到偏殿,房内寂静得出奇,我只能听见自己紊乱的呼吸声,和着窗外呼啸的寒风,一起凝结成无情的大雪。
丁香为了替我暖床,趴在床铺中间睡着,不知为何,我欣然抿起一记浅笑。其实我的运气向来不错,即使被孤立被嘲讽,却依然能得到一丝善意。我慢慢地感到了自由,我开始意识到,孤独地活在世上何尝不是一种禁锢?我在那世里一个人吃饭看电影,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唱歌,从来不懂如何与他人分享心事,于是变得懦弱自卑,永远不敢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可在这里,我有籽儿,有雪音,甚至还有丁香......
我真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让她们一个个成为了我不可失去的人。我仿佛觉得,这种没由来的偏爱和温暖,才是我的心脏跳动和活着的唯一理由。
高风起的宫灯被我摆在妆台前,静静地释放着馨暖的灯光,鲸脂燃烧的香气带着一股荔枝的甜香,充斥在整个房间,直到天明。它总是让我想起高风起的眼眸,明亮且意味不明,充满了神秘和血腥感。
那香气令我昏昏欲睡,不知不觉,梦境已深。
“楚妃!快醒醒!天都亮了!”一双手粗暴地将我从梦中晃醒,根本不给我缓气的时间,白哗哗的日光便刺入我的双眼,我终于勉强地睁开了双眼,接着便见丁香把她圆圆的脸怼在我眼前。
“你怎么了?睡到现在还不醒,平时你都是最早起来的那个。哟!你的脸怎么了?是不是发烧了?”丁香把冰冷的手拍到了我脑门上,我立即冻得一哆嗦。
我闪躲着她的目光,羞于告诉她脸红发烫的原因。我用被子紧紧裹着自己发烫的身体,发愣间慢慢意识到这不是梦,那是我初入玉华宫承宠的夜晚,那狂热的感觉至今犹在。
我头脑突然一阵发热,在慌乱之中跑出大门,我惊慌不定地捧起一把冰雪猛地搓着脸。刺骨的冷顿时熄灭我周身的燥热,我跌坐在雪地中,痴痴地望着冰面上自己狼狈的脸,那个男人留在我心中的印记,恐怕远不止几个长长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