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目光慢慢移至那娇弱声音的主人身上，一个粉雕玉琢清纯可人的少女站在嫔妃之间，无辜的双眼里总是带着一丝惶恐和畏惧，一身香妃罗粉裙，小袖中穿出一双莹白如玉的手，浅浅淡淡的妆容赋予她独一无二的清灵气质，却如菡萏莲花，羞于绽放。

    太后笑叹着朝她招了招手，道：“既如此，钰止 ，你就陪哀家同游灯会吧。”

    少女双颊含羞，缓缓挪到太后身边，小心翼翼地挽住了她。这羞怯孱弱的少女，正是定襄公主高钰止，她总是习惯低着头，躲在人群里，让旁人很难相信她竟然是金枝玉叶的一国公主。

    众人游至前殿，忽听远处一声唱喏，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刹那间聚向殿门，宫人们如风摆柳絮一片接一片地跪下，高声唱道，陛下长乐未央。

    妃嫔们亦齐齐行跪礼，内侍和侍卫带领十几个宫婢，簇拥着一个男人远远走来，他行至太后身前，躬身行礼，定襄公主欠身向男人问安，识趣地退至身后。

    “母后宫中百花盛放，怎不请儿子一同赏玩？”

    太后呵呵一笑，轻轻将手托付到男人掌中，两人一同往中庭去了：“陛下何不早些过来？这瑶池灯会，可还好看么？”

    吉时已到，礼花应时而放，飞向天际，在无尽的夜色中绽开一片绚烂颜色。

    听着众人们的惊呼和笑声，我总算有了几分底气，那些礼花依照我的吩咐，稍微改变了一下排布的位置，点燃之后便在空中开出指定的形状，牡丹、游龙、凤凰，神仙......每当礼花升空，人们的惊呼总是一浪高过一浪。

    亦连太后也抬头望着天空，舍不得眨眼：“哀家觉得今年的烟花比往年别致得多，不知是谁做的，真该好好奖赏。”

    甘夫人面色稍霁，她若得知这是我楚妃的安排，不知又会露出什么表情。

    我躲在幕后，远远望着殿台上的人们。礼花声震耳欲聋，天阶夜色凉如水，夕雾升腾宛如仙境，一枚皓然如镜的满月高悬中天，广阔宫殿间洒下一片柔和清辉。那映照着月光，铺满薄雪的水云台上，站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我看不真切。

    “楚妃，你愣着做什么？该我们上台了！”身后传来催促的声音，我如梦初醒。

    今夜的北风难得温柔，天空开始飘落细细的雪花，我对镜整理妆容，一身正红盛装和璀璨的珠缨衬托着我本来容貌，仿佛回到两年前，承宠为尊贵夫人的时刻。我绝色无双的容颜，艳过六朝金粉，世所难寻。

    我最后确认了一遍系在腰上的铁钩是否足够结实，周不世在我的设计图上加以修改，使铁索更加耐磨，我的表演将更加万无一失。

    又是一片礼花升空，绽开的瞬间，我立即从前殿的高楼纵身一跃，接着背后滑动的铁索“飞”过人们头顶。另外几个身着盛装的宫女也随后跟上，袖间的五彩披帛随风舞动，如梦似幻，亦假亦真。

    宫廷乐师转换曲目，演奏起仙宫神乐，庄重空灵委婉动听。身后的仙女手捧花篮，挥手撒下花瓣，仿佛向人间赐落一阵花雨。我的红裙被烟花映得娇艳无比，底下的人见这阵势，无不瞪目哆口，当他们正在猜我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时候，我已飞至水云台，在太后面前站定。

    身后的嫔妃们一个个都屏住了呼吸，冰灯会上的猎奇景致已让她们觉得眼花缭乱，这仙女降临的场面显然远远超出了预料。

    太后神情一滞，久久未能缓过神来，整个水云台陷入了一片寂静。当然，还有那个自持九五之尊，高不可攀的男人。

    我的视线不慎与之交汇，一切都从此刻开始冻结，他深如幽潭的双眼，锐利的目光一瞬间穿透我的五脏六腑，我险些无法移动自己的身体。我只能强装镇定，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容，我几乎分不清，这是遗留在内心深处，容华残留下来的情绪，还是我第一眼见到高风起时，被他深深震撼的战栗。

    “我等奉王母之命，前来贺喜。恭祝太后娘娘，陛下，同各位娘娘万福金安。愿借天地日月之光，佑我主盛世太平。”我将玉如意双手敬奉，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台下礼花齐放，万民欢呼。

    高风起呵地一笑，这笑容丝毫没有欢愉的意味，我只能感受到他的冷漠，他根本不像周不世所说，还惦念着容华昔日的旧情，至少......他并不在意我以什么身份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你有心了。算一算时日，你的禁令正好今日解除。起来吧。”

    “你们看，冰灯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忽然有人指着不远处的一只摆设冰灯惊呼，甘夫人遂命宫女将冰灯凿开，将冻在里面的异物取出，拿近一瞧，谁知竟是一只白玉镯子。太后见了这镯子，不由得皱起眉，倒是甘夫人吃了一惊。

    “这是......”

    “这不是太后赐给甘夫人的蓝田玉镯吗？怎么会在冰灯里？”高钰止轻轻托起玉镯，交还到甘夫人手上，后者连忙跪地请罪。

    “太后恕罪，奴婢一直将玉镯珍藏在匣中，不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太后，许是这几日康乐宫忙于布置年节物品，镯子不慎遗落，幸而如今完璧归赵，可喜可贺。”我俯首回答，太后却摆了摆手。

    “茯苓，这不过是只镯子，你何必如此？”太后笑罢，赐我平身，接着又道，“你叫.......”

    “奴婢名叫楚妃。”

    “楚妃，你想要什么赏赐，哀家允你自己提。”

    “奴婢想求太后，”我定了定神，坚定语气道，“求太后准奴婢应考女官，因为奴婢现今尚为低阶宫女，惯例上还要再过几年才有资格考女官。”

    “只是这样？”

    “侍奉太后何其有幸，奴婢别无所求。”

    “甘夫人果然教导有方，既然如此，夫人就收入门下，好好驯导她吧。”高风起含笑道，“母后，此处风大，仔细着凉。”

    我抬头看向他的背影，反复咀嚼着这句话背后的用意，可惜，可惜我始终品不出来。事实上，我连自己和他究竟算什么关系，亦不清楚。玉华宫的两年盛宠，仿佛只是前世的一场幻梦，长达一年的冷宫生活，早已让我们的关系名存实亡。后宫女眷理论上来说，都在陛下的召幸范围之内，宫女亦不例外，但至少现在，他只可算是我的.......前夫。

    我呆滞在原地，眼前挥之不去的，满是高风起那不屑一顾的表情，心口忽然似有感应地抽痛起来，我皱眉重重捂住胸膛，这才吃惊地发现，我的心竟然在不受控制地狂跳。为了那个男人。

    “容华，你为什么不把这些感情全部带到地狱里去！”我苦恼地想要把高风起从脑海中赶走，可是他的眉，他的眼，他伟岸的身影，却如同前世留下的烙印，化作这缕剧痛来报复转世的我。如不是我苦苦克制，真不敢想刚才会发生什么。

    当我失魂落魄，满身冷汗地回到偏殿时，扑面而来的欢呼和奉承立即把我从混沌中拽出，我惨白着脸，不知所措地看了一圈挤到我面前的女孩们，她们个个揣着好奇又佩服的眼神，兴奋地拉扯我的衣袖。

    “楚妃！你可出尽风头了！快告诉我们，你是怎么飞天的吧？”

    “楚妃楚妃！你猜刚才陛下有没有看你？你容色清丽，说不定陛下日后会封你做妃子呢！”

    “太后准你考女官了，你这么聪明，一定很快就能考上的！”

    我正欲回答，却听见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咳......”

    紫菀病倒在床上，抱着厚厚的被子咳得脸色潮红，阿芫和韦忍默默在旁照顾，那样的冷静孤僻，与这边的热闹非凡似乎割裂。

    我苦笑道：“时候不早了，大家早些歇息吧。”

    遣散众宫女后，我起身洗漱，身后的人从牙缝中挤出声音，咬牙切齿道：“楚妃，你竟敢耍我。咱们走着瞧，我不会让你一直占上风的。”

    我叹了口气，转身无奈地瞥了眼抱病在床的紫菀，对着这样一个柔弱可怜的女子，我实在狠不下心再和她斗嘴：“好生养病吧。”

    窗外突然传来一道短促的异响，我推门查探，却见一枚袖珍短箭钉在门柱上，我扫视了一圈四周，确信无人之后才打开短箭上的纸条。信笺上的字迹是周不世的，他约我去角楼相聚？

    我半信半疑地绕路去到角楼，此处人迹罕至，月光洒满石砖，因毗邻上林苑，一株白梅探出宫墙，北风将花瓣吹起，如雪。

    我正怀疑周不世为何约我来这里，一个黑影忽然从屋檐落下，吓得我倒退几步，害怕地贴在墙上。那黑影往月光里一站，我方看清了他的脸，长眉秀目，如圭如璧，修长如燕子的身躯，冷峻且优雅。

    “侍郎大人？你......”我不敢置信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你怎么穿着夜行衣？”

    我见他沉默不语，一副暗藏隐情的样子，便上前踮起脚，捉弄似的盯着他的脸，半是审问半是玩笑地问他：“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没带令牌，也没有陛下的诏令，偷偷进来的！”

    “此事若带令牌进来，反倒不好。”周不世按住我的头顶，将我压回地面。

    “什么事？”

    说罢，便见他从背后拿出一只酒壶，另一只手里变出一对小巧的酒杯。我不仅莞尔，在心里笑骂周不世真是个傻瓜，穿着夜行衣私闯后宫，就为了要跟我喝酒。

    “岁末佳节，你一个人在宫里连烟花也看不到，岂不是太无聊了。”周不世淡淡的语气，仿佛来看我只是顺路的小事。

    我打开酒壶，一阵浓烈的香气顿时让我连打了几个喷嚏，我红着的脸好似已经微醺。

    “这，这该不会是千日春吧？”我惊得瞪大了双眼，“想不到侍郎大人竟敢偷御酒。不过，皇宫里有这么多御酒，就算少了一壶也不会有人发现的。侍郎大人，我敬你一杯，谢谢你替我做了那些铁索，没让我从百米高的地方掉下来。唔！”

    一根手指忽然抵在了我唇，带着竹叶的微香，周不世严肃地告诫我：“不要胡说。”

    我把双手缓缓举过头顶，乖乖地对他投降，周不世这才露出笑容，举杯一饮而尽。

    “楚妃，我也敬你一杯，谢谢你那日的开导，总算没有让我铸成大错。陛下并未降罪，只是罚俸三年，大哥的伤听说也好多了。”

    “既然有这么多值得高兴的事，那侍郎大人更应该多喝几杯了。”

    话音未落，周不世便捧起酒壶，仰头灌下半壶，晶莹的琼浆顺着他的下颚滑落，他俊秀的双眸已隐隐染了几丝醉意。我不免也想试试这般豪气饮酒，便从周不世手中抢下酒壶，学着他的样子一饮而尽，谁知辛辣的口感直冲鼻腔，我立马被呛出了眼泪。这千日春后劲十足，烈酒一下肚，我便觉浑身酥软燥热，火烧似的冒汗。

    “不会喝酒还要逞强。”周不世哈哈一笑，顺过酒壶将剩下的酒喝了个精光，“楚妃，你听，前殿还有放烟花的声音。”

    我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迷迷糊糊地往周不世肩上一靠，对着远处一座最高的楼顶一直：“侍郎大人，我们去那儿看烟花，好吗？”

    周不世忽然低头看着我，眼中满是犹豫，可我并未察觉这样的请求有任何不妥，也许我没有喝醉，在完全清醒的时候，才能明白他的犹豫因何而起。

    “啊！”一双有力的臂膀忽然抱紧了我的腰，身体一瞬间腾空而起，惊吓之余我紧紧抱住周不世的肩颈。寒风迎面而过，我方清醒了一些，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失态，我竟让一个男子如此抱着我。

    周不世带着我飞身至楼顶，烟花仿佛就在不远处怦然绽放，巨大的声响令我听不清此刻自己紊乱的心跳，周不世慢慢收回的手，让我从耳尖红到了脖子。

    “月色真美。”

    “窗前如白日，云尽倍光明。”周不世举头望着天空，若有所思。

    彩云散去，明月照人，上一次一起赏月，还是那些昙花盛开的时候。袒露在月光下的心绪，竟令我想要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