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偏殿格外安静，宫婢们早早上床歇息，却都难以入眠。我如常在桌前绘画，烛光小巧如豆，房内静得出奇。人人都在担心玉镯丢失会殃及池鱼，罪魁祸首的紫菀自然更加忐忑不安，当日将我调离偏殿的韦忍，亦不敢出声。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气氛流淌在偏殿的每个角落，唯独我觉得舒适自在。

    这样也好，紫菀她们也该收敛一下自己了，我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完成最后的设计。

    我预设在宫道上砌一道冰墙，每隔十步便凿一个小洞，摆上宫灯，作为庆典当夜的指引。宫灯要用最透亮的纸包裹，染成彩色，这样便能透出各色彩光，映着冰花，格外美丽。

    殿前便摆设十二个手持鲜花的仙娥，作迎宾之用。殿内的布置则较为复杂，需按我所绘，雕出两百多件器物，再配以彩灯装饰，令宫女和内侍往来其间，便模仿出南方花灯会的热闹。

    正当我为自己的绝妙点子得意之时，一个声音忽然从心底响起，瞬间将我的满腔热情浇熄。

    “还不够......远远不够。”我顿感痛苦地紧紧皱起双眉，我的设计看似华丽非凡，却有一个无法忽视的致命弱点。

    那正是......

    冰雕虽可以做得气势恢宏，亦能做得五彩斑斓，却始终是不会动的死物！纵然一时间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但却永远无法将宴会的气氛推向更高潮，好比一个凡人误入仙境，醒来才发觉只是黄粱一梦，这种失落感也许对旁人而言只是遗憾，但于我，却是死罪！

    到底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我一时还想不到对策。无计可施的我只好上床歇息，一闭眼，黑暗中浮现的，全是稿纸上的图案。

    翌日。唤醒我的依旧是康乐宫里繁重的体力活，也许是故意的作弄，我整日被分配去大殿扫雪。雪音曾教导我，要凡事忍耐，尝试从不同的角度看待同一件事。我并不抱怨这些分到手里的杂活，相反大殿寂静无人，正是我思考完善图稿的好去处。

    昨夜的难题依旧困扰着我，时日渐近，我却一点法子也没有。

    一低头，便见那些烦人的雪花顷刻间淹没了我刚刚清扫完的宫道。在这后宫里，为了得到一丝本该被平等赋予给每一个人的尊严，我却要付出百倍的努力，这便是无名宫女的命运。

    我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清扫的动作，直到淡淡的日光爬上台阶，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从背后传来。

    小宫女丁香拎着一只黄褐色食盒，轻快地跑到我面前，一笑，标志性的酒窝便灿烂如花。我点头朝她问好，她立即将我拉到屋檐下，神神秘秘地打开食盒，笑道。

    “楚妃，你猜我带什么来了？”

    我低头凑向食盒，只见那陶盆里卧着四只雪白圆润的糯米团子，浓郁的奶香顿时扑面而来，令人垂涎。我惊喜又期待的表情让丁香觉得十分满足，她马上自信满满地对我介绍这糯米团子的做法。

    “这叫奶团子，糯米皮里的羊奶啊，是我花了一两银子才从膳房里要来的，你快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

    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只胖乎乎的奶团子便从丁香的手上塞到了我嘴里，羊奶的甜香瞬间将整个舌头包裹，优雅的香味充满内馅，一抿，满口芬芳的花香便四溢开来。我张大了双眼，感受这不可思议的美味，也不由得对丁香竖起了大拇指。

    我这才发现，丁香永远绾着素髻，发间只戴着一根寒酸的木簪，宫服已经陈旧，甚至还欲盖弥彰地缝了几个补丁，我想她定是把月钱都拿去买膳房的食材了，不然区区一个小宫女，哪来的银子买这些珍贵的羊奶？内馅的玫瑰花自是偷偷去上林苑捡来的。丁香对膳食的痴迷，执着得有些可爱。

    我用手比划着告诉丁香，作为答谢，我会替她做完剩下的杂活。丁香却豪爽地摆摆手，笑说她不是为了找人替她干活。

    “楚妃，你一定知道，人和人的命都是不同的。就算是宫女，也有等级之分，她们有的是名门闺秀，入宫为婢侍奉皇上太后，有的是官家小姐，一进来就是女官选侍，而我们......只是道边的杂草。”丁香笑叹一声，苦涩道，“我五岁入宫，只为能吃上一口饱饭。可是楚妃，我偏不信命！我一定不要再过从前忍饥挨饿的日子，所以我拼命学厨，等我二十五岁离宫之后，就回家乡开一档餐馆。”

    丁香眼中闪烁着滚烫炽热的坚定，她不似雪音那般高洁善良，却有一股子不肯服输的坚韧，这个原本并不起眼的姑娘，竟然有此等鸿鹄之志，着实令我钦佩。

    我在雪地上写下两个字，为丁香做的奶团子取名“软玉”，她顿时开心得像个孩子，直呼贴切。

    丁香说，她每天都会去膳房偷看大师傅们做菜，我多少有些不敢置信，须知做菜可不是看一眼就能学会的东西。丁香却道，学艺正如读书，不能光靠死记硬背，最要紧的便是想着要做给谁，对方的口味如何，若是连这些也不懂，那是做不好菜的。

    “做给谁......”我低喃着这几句，一道电流微妙地窜过身体，我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丁香的话使我大受启发！

    是啊！我要让太后和后宫众人共襄盛宴，见识一下佛国的极乐世界，光靠几个冰雕根本不足以达成目的，倘若人间真的能变成仙境，若仙女真的从天而降，还有什么比这盛景更梦幻精彩的呢？

    “楚妃，楚妃？你想什么这么入神？”

    我抿唇一笑，抬头看向殿外白茫茫的大雪，这次，定是万无一失了。

    “哎，不知道雪音姐怎么样了。”丁香突然提起雪音，我顿感惊诧，她见我一脸紧张，便解释道，“难道雪音姐从未对你说过从前的事吗？嗷，是了，我入宫早，几乎和雪音姐是一块儿长大的。”

    我急切地追问丁香，雪音过去是怎样一个人。丁香不紧不慢道：“雪音姐十分聪明机灵，深得太后喜爱，没过几年就被提拔为近身的大宫女了，而我资质远不如她，只能做个杂役宫女。我虽不能像从前那样时常见到她，但我记得很清楚，雪音是个非常非常温柔的姐姐，她待我们犹如亲妹妹，因此得知她晋升女官，我们都真心替她高兴。只是好景不长......雪音姐做了半年女官，就因犯了错，被褫夺职务，罚去茶花圃了。想来，我也有十年不曾见她了。”

    “不过楚妃，你记着，千万不能对外提起此事。”丁香竖起食指抵在唇上，告诫道，“雪音姐究竟犯了什么错，至今无人知晓。我猜，是太后不愿让旁人知晓，我们做奴婢的，只可当做不知道，万不能胡乱猜测。”

    我默默点头，看丁香微蹙秀眉的神情，我知道她与我一样，对当年的事感到好奇，也对太后的惩罚无法信服，雪音留给众人的印象，总是那样完美无瑕，就连嘲讽过我仪态的女官，亦对雪音尊敬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