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昨夜刚下过雨,山路还未干透,士兵们稍不注意,就一脚踏进洼地,泥水四溅。

    步杀偶尔会躲避,直到又一次俯身,他似看到了什么,瞬间僵在当场。践踏而起的污泥,飞溅在他脸侧,又顺着发丝滴落。

    他却如被封冻住了般,失魂而立,久久未动。最后,被马车抛弃,渐离渐远,凝成了一个小小的墨点。

    我猛然回神,身子探了大半出去,张口就要唤他,却被一只大掌捏住了脖领,拎猫儿一样给提溜了回去。

    “公主在看什么?”三皇子问,脸上没什么表情,棕眸看不出情绪。

    他,什么时候上车的!

    释鲲说他心情不好,我怕他迁怒步杀,忙摇头,坐回软榻。三皇子亦不再问,垂眸,一杯一杯的斟饮,若非茶香四溢,几乎让人错以为他是在酌酒。

    我耐着性子,等。直等得昏昏欲睡,他才厌倦地放了茶盏,支额阖目,似困顿轻眠。我登时打起精神来,拎起衣裙,蹑手蹑脚,悄悄往车下溜。然还没碰到车帘,就觉后颈脖泛凉,汗毛倒竖,我扭脸,正对上一道冰冷的目光。

    我,“……”

    三皇子,“……”

    我转身,坐回去。三皇子垂了视线,一言不发,继续阖目。

    我想去找步杀,又不好太过明目张胆,只能跟三皇子耗上了。我俩熬鹰一样,谁也不肯先入睡。结果每每最后,都是我败下阵来。我改变策略,白日哪儿也不去了,什么也不干了,就呆在马车里睡上一整天。晚上,我兴奋地睁大了眼睛,跟三皇子大眼瞪小眼,一瞪天明。

    我,“……”

    三皇子,“……”

    喵的,他不睡觉的么!难道白日里,他趁我睡着,也偷偷补觉了?!

    我闷闷不乐,掀帘跳下马车,扎营的士兵们柴不劈了,火不生了,锅不架了,齐齐看向我。有人小声吸气,“乖乖,三天三夜。”

    另一个接话,“通宵达旦。”

    而后,众人默默回望马车,被凌空一鞭子抽的四散。释鲲缨盔铁甲,看向我,脸暗红一下,干咳一声,道,“公主要用膳么?殿下可是也起了?”

    我问他,“三皇子这两日,都是何时起的?”

    “殿下这两日……”释鲲脸又红,表情有些怪异,“与公主一般,都是……近暮方醒。”

    他果然趁我睡着的时候,偷偷补觉了!

    我盯着释鲲,突然压低声道,“敢问释都尉,你们行军打仗,可有什么制敌的妙药?最好能让人昏睡,一睡不醒的?”

    释鲲瞪眼,“公主,是要制谁?”

    我道,“制我自己呀,近日精力太过旺盛,晚上总睡不着,白日又睡不醒,日夜颠倒了。你瞧,都拖累你们三皇子了,我得想想法子。”

    最好是一剂重量蒙汗药,这三皇子,精力好的实在是吓人,我斗不过,得使点儿手段。都已经三天了,再见不到步杀,我要抓狂了。

    释鲲,“…………”

    我,“?”

    释鲲,“这……有是有……但还需告知殿下,再给公主用药。”

    我,“…………”

    你告诉他了,我还怎么下药?我转身,踢着草走,想了想,避开众人绕直密林处,准备叫戊午出来,再问问看。哨子尚未取出,就觉有黑影携风,鬼魅般闪至我身后。我扭头,日思夜想的人,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

    我呆傻的眨了眨眼,胸间欢腾翻涌,启唇就要唤他,却被他一指点在颈侧穴位,直挺挺的倒落在他怀中,被他用力抱住。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我郁闷极了。

    这是……做什么呢?弄的跟强掳一样,你勾勾指头,我颠颠就过去了,还需要掳么?

    山涧虫鸣,潺潺啾啾。柔软的月光,在洞壁蜿蜒藤蔓上投下斑驳流影。我觉得睫毛上有些潮湿,颤了颤,缓缓睁开双眼。

    篝火跳动,光影摇曳,我披裹着氅衣,被揽抱入怀。察觉到我已醒,怀抱的主人手臂一顿,整个身子瞬间紧绷起来。熟悉的气息萦绕,我反身扑抱住他,脸贴着他,开心的蹭了又蹭,“你终于不躲着我了么……步杀,步杀,我好想你。”

    身下怀抱温暖干净,有好闻的皂角草木香,被我蹭的软了一瞬,却又蓦然僵硬,渐渐透凉,如坠冰窟。

    我疑惑起身抬眸,正对上步杀低垂的眉眼。苍苍月色染在他脸侧,是一种失了血色的白,白的近乎透明,他乌眸沉沉,空洞灰寂。我慌乱探身,将他摸了个遍,没有发现伤处,这才缓了心神,捧住他的脸,忧心道,“步杀,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么?三皇子为难你了么?”

    步杀摇头,只俯身垂首,以额抵上我的肩窝,睫毛颤动。我被他睫毛颤的痒了,不禁弯了唇,将他的脸又捧起来,正要笑他,却瞧见他眼睛一圈隐红,登时怔住,“你……究竟怎么了?”

    我打量他,这才惊觉,不过几日未见,他却瘦了一大圈,下巴的骨头硌手,落魄憔悴。我捧了他的脸,再要细看,步杀却避开,他眼睫低覆,右掌屈握几下,展开。掌心,躺着一只黑色木人。

    我捡起,拉着他,惊喜道,“原来在你这儿,你什么时候拿走的,也不与我说一声!害我找了好久!”

    步杀抿唇,我又向他讨要,“还有我的簪子、白狐面具、小面人儿呢,你送给我了,就不能再收回去的。”

    步杀抬眸,紧紧盯着我,蓦地又垂目,“我……弄丢了。”

    我愣了愣,顷刻却释怀,将小木人儿宝贝的攥在手上,仍旧开心,“那也没关系,我只要这个就好。我最喜欢这个。步杀,步杀,你看,它是不是好像你。那日在镇上,我一眼就瞧上它了。步杀……你都不知道……我这几日……有多想你……想睹物思人,你把它拿走了……想见你,你却躲着我……若不是今日你来找我,我明日,就是掀了整个军营,也要将你翻出来的……”

    我絮絮叨叨,只顾诉尽相思,不曾注意到,步杀撑在我背后,血痕斑驳的左掌,随着我一字一句,指节攥到泛白。

    “真好,你来找我了,是你先来找我的!”我笑的眉眼弯弯,倾身向他,情难自禁地啄在他的脸侧,步杀垂目,睫毛抖的厉害,我觉的不够,又啄在他的嘴角。

    他惊了一下,在我将要印上他的唇时,猛地侧脸,伸手,挡在我与他之间。我的吻,落在了他的掌心。

    我愣住,为、为什么……视线落在他的手掌,我变了脸色,“你的手怎么了?”

    他又是一惊,瞳孔微缩,慌乱藏手。我抓住,看清了他掌上纵横交错的刀痕。步杀鸦睫剧烈抖动,避开我的视线,手指蜷了又蜷,我急了,一把攥了他衣襟,逼他看向我,“你的手——”

    衣襟散乱,有东西自他胸口处掉出,滚落在我的脚边。我瞥去,却是另一个木雕,与我手中的一般大小,但更为精致,虽只雕了半成,却勾神写意,玲珑人儿,栩栩如生。

    步杀呆怔伸手,我抢他一步拾起,“你雕的么?雕的是……我么?”

    木雕未琢五官,但伽罗奇楠沉香的味道萦鼻,已给了我确定的答案。我压下欲要扬起的唇,故作生气,“没收,不许再雕了。”

    步杀垂目,我伸手,“伤药。”

    步杀未动,我欺身,自他腰间搜出个熟悉的青色瓷瓶,果然是随身带着的,却伤了也不知涂药。我拧开,沾在指尖,捧起他满是刀痕的手掌,小心的涂抹伤处。旧印新伤,有的留了疤,有的方结痂,还有一处极深,靠近手腕,血迹犹渗,我屏息,指尖有点儿抖,问他,“会疼么?”

    步杀手掌轻震,低道,“不疼。”

    我撇嘴,“你是不疼,我疼。”

    见他忽而抬眸,我将药瓶扔给他,“你自己上罢!”

    任药瓶砸在身上,他却一动不动。我叹了一口气,又捡起药瓶,拽过他的手,“算了,我活该,我还是疼着吧。”

    步杀缓缓看向我,怔然半晌,抖了睫毛错开视线,拳攥又松,乌眸亦明亦黯,似星起又落归于空寂。我犹在嘟囔,手下动作,却不自觉放得轻柔,“你好歹是东临禁军……不是最擅使刀子么!怎么刻个木雕,还能划的满手伤……”

    处理好他的手伤,我掏出他刻的沉香木雕,放在手心瞧,越瞧越喜欢,越瞧越开心。我抽下腰间的朱红流苏穗,又拿了乌木木雕,用那根朱红锦线拴住两个木人,牢牢系住。

    我举起,对步杀笑,“这下你跑不掉了,我绑了红线,打的死结!”

    说道红线,我突然想到什么,急忙扯了脖间红绳,“差点儿就忘了!步杀,步杀,你送我的手链,不知为何裂开了,你曾说与它共感……怎么办,它——”

    水红珠链坠在绳下慢慢旋转,赤珠光润,朱艳似火,在月华下折了璀璨流光。曾经的裂纹,不知何时已恢复如初,不留一丝痕迹。

    我惊讶扭头,看步杀,“它为什……唔嗯——”

    步杀倾身,堵住了我的唇,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大掌紧紧钳在我的脸侧,强硬的让人无法躲避。我眨巴眼睛,甜蜜又晕乎乎的承受着,意乱情迷之中,似乎闻到了脸侧,混了药香的,浓重腥甜的铁锈味儿……

    鼾声此起彼伏,我小心提着裙子,往雕车上爬,才抬眼,就对上一双瞧不清情绪的浅淡棕眸。我讪笑两声,利索滚进车内,老实缩在角落。云鬓青丝半挽,唇瓣还有些轻肿,脸上红晕未褪,我低头铺着被褥,试图遮掩,眼眸里,却是怎么也抑不住的笑。

    “不听话的东西,实在该罚。”凉凉的声音似掺了冰渣,响在耳侧,我惊的回身,被三皇子擒住了下巴。他冷眸幽转,低笑,似愉悦至极,“不过,又何须我亲自动手呢?公主的这般喜爱,才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我怔愣,欲有所问,却失了力,瘫软了下去。三皇子扶我入榻,长指沿颈缓缓滑下,轻轻一勾,带出个水红吊坠,捏在手心细细把玩,他的唇越来越弯,眸子却越来越冷,“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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