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不沾身

    二月初五,这是一个对灵鉴而言十分特别的日子。

    这一日是她的生辰。

    神仙岁月长,活得足够久之后便会忘记自己的生辰,天界的许多神仙,若无凡人在诞辰朝拜,也鲜少有记得自己生辰的。

    过去这许多年,为她过过生辰的,也只有枕溪。

    但灵鉴并不喜欢热闹,若是这一日并无公事缠身,他们便会去万鸣峰相聚。

    万鸣峰的雀鸟在这一日总是“多灾多难”,因为枕溪用仙法拘着他们,非要他们演一出扶摇直上的戏码。

    也亏得他用灵果做交换,不然早被那些雀鸟群起而攻之了。

    “师姐,你在想什么?”

    出了凌霄殿,水神见灵鉴一路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

    灵鉴回过神,随口道:“只是一些旧事罢了。”

    水神又问:“你此前说无咎说得二月初五是天历二月初五,眼见不剩几天了,你打算如何应对?”

    “他既然相邀,我便欣然前往。”

    灵鉴说得这样轻巧,水神一猜便知她已有了充足的准备,但还是说道:“此人狡诈,你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放心,若是需要你出手,我会告诉你的。”

    灵鉴回到月宫,在殿前碰到青耕。

    她刚从偏殿出来,那是竹牧日常办公的场所。

    “青耕!”灵鉴喊住她。

    “元君,你回来了!”

    她像是遇到了什么喜事,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

    灵鉴看到她没心没肺的笑,原本想说的话堵在喉咙,不知该如何开口。

    青耕心思单纯,未必看得出竹牧那些心思,何况她并不是无知孩童,竹牧也恪守自身,自己实在无需这样杞人忧天。

    姻缘一事,若是有心拦也拦不住,若是无心求也求不来。

    她管得了一时,却管不了一世。

    还是……随他们去吧。

    “元君,又出什么事了吗?”见灵鉴不说话,青耕变了脸色。

    这话一问出来,青耕突然觉得自己最近过得有些过分惬意了。

    四处风波不断,月宫每日仙官进进出出,元君也忙到时常瞧不见踪影,唯独她在月宫每日每日也没些正事,甚至比从前还闲适几分。

    但之前那些事不会那样轻易过去,必然是元君为她挡去了外面的风风雨雨。

    “怎么刚才还欢天喜地的,这会又皱起眉头了……”灵鉴笑道,“你放心,没什么事。”

    “真没什么事?”

    “没有。倒是你,碰到什么喜事了,和我说说。”

    青耕咧开嘴笑,“是有喜事,是阿苣,她能化作人形了,虽然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撑不到,但总算能化形了。”

    “是吗?那她初化形,神魂必然虚弱,你最近多照看她。”

    青耕点头,“我会的。元君你不知道,她突然化形又突然叫不醒,吓了我一跳,还好有竹牧帮我,竹牧虽然闷了些,灵力也差了些,但学识却比我强,他竟知道……”

    她提起竹牧还有月宫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喋喋不休,灵鉴以往总觉得她话多,今日却听出几分趣味,于是侧着身子认真聆听。

    两人站在殿前,青耕说道最后,突然反应过来灵鉴是刚从外面回来,还带着一身的风尘仆仆。

    想到元君一回来就被自己拉住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青耕后知后觉开始愧疚,“……元君,我到底是你的护法灵官,总这样闲在宫中难免惹人非议,阿苣我会找人照顾好的,你能不能还是让我跟在你身边……”

    “阿苣在天庭并无亲朋好友,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小花妖在化形的关键时刻,你要丢下她吗?”

    灵鉴这一反问,青耕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答话,“可是……”

    “我知你最近被拘着肯定觉得无趣,你且好好照顾阿苣,待她平稳度过这一关卡,若是她愿意,我便为她寻一个修炼的新去处,到时候你这护法灵官也别想躲清闲了!”

    “好。”青耕不疑有他,当即答应。

    安抚好青耕,灵鉴踏入霄云殿,一忙又是掌灯时分。

    窗外树影婆娑,竹牧拿着几册文牍站在霄云殿前,他站了片刻,像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殿内传来灵鉴的声音,“进来吧。”

    竹牧深吸一口气,踏入殿中,将文牍呈给灵鉴。

    他将东西放在桌上,又后退几步,他没敢看灵鉴,余光却似乎又在小心观察。

    灵鉴打开文牍,是她这几日交待的事情,竹牧差事办的不错,奏疏也写得简明严谨。

    “写得不错!”灵鉴称赞道。

    竹牧似有些惶恐,低着头道:“元君谬赞。”

    “人间那边,你仍要留心天府星君周遭的一切,她以人力扭转危局,难免容易被盯上,切记保证她的安全。”

    “是。”

    灵鉴又问:“那些古洲遗民的口供都核对过了吗,可有什么新发现?”

    “已经核对过了,个中细节对不上的也都重新提审过,是那些人记忆有偏差,并非是故意欺瞒。无咎虽然让他们出生入死,但对他们多有隐瞒,因而审过第六遍后,我确认他们不敢再隐瞒。”

    “那就好。”

    灵鉴又埋头于案牍之中,无声地送客。

    竹牧看出她的意思,却没有走。

    他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灵鉴故意晾着他,又忙了小半个时辰后,才不慌不忙地抬起头。

    “你倒是稳得住。”灵鉴出口调侃。

    竹牧拱手一拜,“元君,我……”

    灵鉴抬手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此事你无需说与我听。”

    竹牧似有些不解,灵鉴当日那一眼仍让他心有余悸,他还以为……

    “你以为我会做什么?棒打鸳鸳?且不说你二人眼下并无关系,即便是有,此事我也不会插手。”

    “我以为元君会让我和青耕仙君保持距离。”

    灵鉴的笑意如月色清冷,“竹牧,我比你了解青耕。你以为她没有察觉你的心思只是因为单纯未开窍,但你没有想过,或许她原本就无心情爱,你根本等不来她开窍的一天。”

    竹牧似有些不太明白灵鉴的话,眼神中满是疑惑。

    “你心思缜密,却没发现过青耕和旁人的不同吗?”竹牧愣了愣,灵鉴见他这模样,又问,“青耕的真实身份,你知道吗?”

    竹牧点了点头,“她说过,她是他们一族最后的血脉。”

    灵鉴目光如炬:“那她大抵没告诉你他们一族的由来,他们这一族名叫青耕,秉承天命而降,决然不会对同族以外的人动情。”

    竹牧垂眸,眼底满是落寞,“我知道的,元君,我知道。”

    为了保护青耕一族最后的血脉,有关这一族的文献记载也成为天界隐秘,竹牧原本无从得知,但青耕视竹牧为友,她毫不避讳地提过自己的来处。

    竹牧没看过真实完整的记载,但那些细枝末节藏在史书中,还是被他猜了出来。

    灵鉴一愣,“你既然知道,又何必……”

    “元君,我的心思被您发觉,我不想否认,但我从未想过强求,我不是一定要一个结果。”

    灵鉴这才明白他不是为求她许可而来,“看来,是我小人之心了。那你找我,究竟所谓何事?”

    竹牧抬起头,他似乎有些许犹豫,但最终还是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口。

    “我想知道……元君将青耕拘在月宫的缘由。”

    灵鉴低头笑了笑,竹牧心思缜密,果然已经察觉出了端倪。

    青耕虽然犯错,但她是被人控制,并非出自本心,调查过后被罚自省几日也说得过去,这也惩罚不算严苛,但竹牧这几日却察觉灵鉴总是有意无意给青耕派些事情做,像是故意将青耕留在月宫似的。

    竹牧不知从青耕口中听过多少元君和她的过往,已然明白元君在不碰到原则问题时,是个极其护短的神仙。青耕一事,元君虽然借题发挥替青耕出了头,给了宗正星君难堪,但眼下此事已经彻底翻篇,天庭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元君却一反常态,依旧让青耕留在月宫,绝口不提解除青耕的禁足。

    元君做事周全,定然不会忘了此事,想了想去,竹牧断定元君是故意为之。

    他很快猜出,一定是出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否则元君不会这样做。

    他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询问此事,但事关青耕,他关心则乱,到底还是没忍住站在了灵鉴面前。

    “你知道青耕一族为何灭族吗?”灵鉴问道。

    竹牧摇头,青耕只说起她们一族只剩她一个,这种伤心往事,她不主动说,竹牧也不想刨根问底。

    灵鉴心中轻哂,万幸,虽然不算太机灵,但也没有傻到将自己的一切和盘托出。

    “是因为瘟魔。”灵鉴说道,“青耕一族与瘟魔相克,她的族人皆是为了对抗瘟魔而死。”

    竹牧不由一颤,他似乎已经明白灵鉴在说什么,又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他想到自己看过的有关瘟魔的藏书记载——

    有瘟魔祸乱,神出,灭之。

    天地间从未有过真正的太平,天灾、瘟疫、战争、人祸循环往复,天庭始终在寻求宇宙的平衡之道,竹牧知道这过程中一定有死亡和道不尽的血泪,但他从未想过以一族覆灭换来的安宁在书上只剩这样寥寥几个字。

    灵鉴看穿了竹牧的所思所想,解释道:“天庭并非故意隐瞒此事,只是青耕族灭,为了保全它们最后的血脉,才将往事封存。若是他日时机得当,那段过往自会重见天日。”

    她一解释,竹牧便想通了前因后果。

    但他转瞬又明白过来,急忙问道:“瘟魔又有现世的迹象,是吗?”

    “是,也不是。”灵鉴看向竹牧,“无咎妄图再造瘟魔,此事虽已有应对之法,但我仍放心不下青耕。”

    千余年前,青耕一族为了对抗瘟魔几近灭族,最后是青耕的双亲力挽狂澜,以身献祭,从那以后,青耕便成了孤儿。

    是她将青耕带回,将青耕养大,她比谁都更希望青耕能够平安度过这一生。

    “竹牧,我将这些事告知你,是需要你在必要的时候,替我看住她。”

    灵鉴的声音清晰地传入竹牧的耳中。

    竹牧郑重一拜,他毫不犹豫,接受了灵鉴的嘱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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