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竹茹沉默许久，遇见师父之前，她犹如天地一浮萍，无依无靠，是师父救了她，为她取名竹茹。

    她没有别的路可走，才会学医，可如今师父已死，她又为了什么而坚持呢？

    她忽而想起年幼时，师父教她读过张载写过的《横渠四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是为了传承医圣的经典使伤寒一脉不绝，为了让世人承认女子也可以成为一代名医，更是为了心中的凌云之志。

    “为往圣继绝学。”

    景竹茹脱口而出，那声音格外铿锵，响彻在整个山涧。

    半晌，银发老人又大笑不止，而这一次他笑够了，便没有再问了，而是在溪边找了个地方坐下，双眸紧闭，似乎瞬间就睡了过去。

    山涧中的光线越来越暗，他们恐怕要在这度过一晚。

    杜芸虽觉得这老人奇怪，但他还是将自己保暖的里衣脱下盖到了老人身上，随即自己生了火，让江葵和景竹茹都靠过来取暖。

    破晓时分，景竹茹忽而感到一抹强烈的光束，不似日光温暖，却无比璀璨，仿佛源头就在不远处。

    她睁开双眼，只见银发老人周身散着光芒，红衣与金光辉映。

    须臾，那光竟在狭小的洞口处凭空开出一条通向山外的小径，随后光束骤然散去。

    老人的所有体力也好像被夺走一般踉跄倒地，景竹茹想过去扶他，却见他的身影竟变得模糊，依稀能看见一个鬼盖的影子映在他身后。

    “您…就是那千年鬼盖。”景竹茹不可置信道。

    “不错…”老人气若游丝，看起来却并不痛苦，倒像是解脱：“是我引你们来此，算是试探吧。”

    “我活了上千年，也快寿终正寝了，我与你祖师爷曾有过一面之缘，他不止医术高超，相貌也…”说到这，老人鬼使神差地看了睡着的杜芸一眼，随即摇摇头：“没什么，只是他留了我一命，我才有机会幻化成灵，多活了这么些年，也算是够了，最后若还能救上一人，也实乃大善。”

    景竹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红衣银发身影渐渐淡去，很快就要看不清了。

    老人浑浊的眼眸里映照着世事风霜：“我在这不落峰上见得多了，有人为了得到我，不惜手足相残，也有人机关算尽，到最后折了性命。”说到这，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杜芸，他身上还披着杜芸的衣裳。

    “不知伤寒派传到了第几代，只是我能见到如你这般的后人，实在替他高兴。”

    他似乎是想再艰难地喘息一会儿，却又仿佛只是想再与山涧的风多逗留片刻，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却又大笑起来。

    “我也算有颜面可以去见他了。”

    霎那间，朝霞落入山涧，照在景竹茹手里的千年鬼盖上，温暖又明亮。

    那光亮照得杜芸醒了过来，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倏地注意到那凭空多出来的山间小路，有些不知所措。

    等他再看到景竹茹手里躺着的鬼盖，就更觉神奇，仿佛这一夜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情。

    江葵尚在一旁酣睡，景竹茹将他叫起来，又朝杜芸笑道：“之后再慢慢跟你讲吧。”

    归家途中，骄阳随行，山风相送。

    “医师姐姐，你快给我讲讲你是怎么拿到鬼盖的？我回去好跟他们吹牛！”江葵不依不饶地缠着景竹茹。

    “我没什么本事，鬼盖是自动飘到我手上的，这个故事版本还不够你吹牛？”景竹茹笑道。

    “不行不行，你仔细讲讲嘛。”

    杜芸看不下去了，把江葵拎起来，放到自己这边：“你差不多行了。”

    他们在山里待了一天一宿，在回到镇上竟觉得恍若隔世。

    景竹茹回到回春堂后，第一眼就看见了等在门口的娟娘，春晓看见她就出来一顿比划。

    景竹茹勉强看明白春晓的意思是说，娟娘从她离开就一直在这等，怎么劝也不走。

    “陶夫人，您先回去吧，药配好了我自会送到府上。”景竹茹朝娟娘福了福。

    “景医师，可不敢这样叫我，我不过是卖到陶家的，哪里是什么夫人，少爷这两天玩累了便一直昏睡，我在府里等也是等，在这里也是等，还不如来这。”

    因着景竹茹那日在知府官邸说的那些话，娟娘对这个女医似乎格外信任，全然没有镇上一些人的偏见排斥，她扶了扶鬓角的碎发，看上去依然分外憔悴。

    “那你进来坐罢。”景竹茹迎娟娘进来，毫不避讳地在她面前配药。

    娟娘似乎对药方里药材的味道格外敏感，光是闻上一闻便能说出来好几种。

    “这官桂的味道闻起来暖烘烘的，我格外喜欢。”

    闻言，景竹茹一怔：“我不承想，你身在潜邸，竟还读过医书？”

    娟娘低眉浅笑，笑里带着些许羞涩：“我大字不识几个，只是从前常帮着少爷煎药，这一来二去的也就认识一些了。”

    景竹茹有些喜出望外：“认识就已经很好了，那你愿不愿意来这…”

    她猛然一停，自知已是多言便悄然闭上了嘴。

    回春堂这个地方，虽然每日来看病的人不少，但还是会遭镇上人闲话，这次又惹上了李家，往后还不知如何，她哪能再拉旁人来趟这趟浑水。

    娟娘自然明白景竹茹的意思，可惜她被卖身契困在深宅大院，实在身不由己。

    闻言，娟娘眸光微亮，只一瞬，却灿若繁星，她神色顿了顿：“我当然愿意…”随后又补道：“左右我若是闲来无事，自然愿意常来这里与景医师做个闺阁好友，还望医师莫要见弃。”

    景竹茹眸光坚定：“随时恭候。”

    半月后，下了一场贵如油的春雨，景竹茹被迎到通判府邸坐席，她再三推辞，耐不住通判大人亲自来请，她便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宴席刚开到一半，就听下人来报知府官邸就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原是李家不知从哪打探到了风声，找来了司空大人，状告陶家欺君之罪，竟敢让一个痴呆来担知府一职，还带上杜芸一个包庇瞒报之罪。

    杜芸不动声色地夹了一口东坡肉，又不紧不慢地嚼了嚼，随后同景竹茹道：“这肉瘦而不柴，肥而不腻，是不错的，你尝尝。”

    景竹茹一挑眉：“你就不着急过去看看？”

    杜芸眸中还映照着推杯换盏，嘴上却轻声回应着。

    “陶府人多眼杂，李家人恐怕早就知道知府有这样的病，之所以从前没把这事捅出来，一来，估计是碍着面子，二来，有这样一个傀儡知府，也好掌控掌控大局，只不过半路杀出来一个我，让他们有了危机感，才会率先出手。”

    杜芸素手拿起手帕擦了擦嘴，笑着和宾客到道：“下官不胜酒力，就不作陪了，你们慢用。”

    景竹茹也跟着他离开，只见他转过身便敛了笑意，眉宇间藏了阴鸷：“这盘局是冲着我来的，所以不必着急，我人不到，怎么会开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