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亚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她背着换洗的小包袱，沿着山谷走出大约一里多路，转过一片树林，眼前出现了一个美丽的小湖泊，平静的水面上倒映着晚霞，景色极其优美。
看来这里就是瑞亚洗澡的地方了。
看到瑞亚脱下鞋子，伸出白嫩的足尖小心试探水温，赵桓连忙向后退去。
他可不想被瑞亚当作偷窥的登徒子。
谁知道越是怕什么越来什么，赵桓这一退，脚下踢到了一根木头，发出哗啦一阵声响！
赵桓低头一看，原来身边有不少木头堆成一个柴堆，他不小心一脚正踢在柴堆边角立起来的木头上，登时就塌了一片！
“谁？！”
瑞亚惊慌地抱紧双臂，眼睛循着声音看过来。
完了！
赵桓满脸通红，连忙举起手。
“别误会！是我！”
“赵公子！”瑞亚惊讶地喊了一声。
赵桓连忙解释道：“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出来，不是想......不是想......”
看瑞亚如同受惊的小鹿一般双臂环胸的样子，赵桓羞愧难当！
瑞亚看清了是赵桓，惊慌的神色渐渐褪去，慢慢松开双臂。
“公子还是回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就好。”瑞亚静静地说。
“不行！你一个女孩子在这里不安全。”
赵桓左顾右盼一阵，看到湖边立着一块大石，近乎两人高，便快步走到石头后面躲起来，脸上才没那么发烧。
“我就在这里好了，晚上这里野兽不少，你遇到危险就叫我。”
瑞亚楞怔了一会儿，才轻轻地叹一口气。把手上的包袱放在岸边，慢慢下了水。
“水里不会有什么魔兽吧？”赵桓担心地问。
瑞亚没有回答。
等到赵桓再问一遍，瑞亚才平静地说道：“不会的，这么小的湖泊，不会有什么大的动物在里面。”
瑞亚明显不愿意说话，赵桓也不好意思和一个正洗澡的年轻姑娘聊天，便老老实实躲在大石头后面，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瑞亚慢慢走进水深的地方，直到湖水没到了脖子才停下来。
她在水里脱下了衣服，开始仔细地清洗自己，脱下的衣服被她丢到水里，慢慢沉了下去。
赵桓耳中听到哗啦啦的水声响起，心中止不住有些发窘。
四下张望一阵，赵桓突然看到身后的这块大石头上居然还写着字，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去，可以看到巨石上写着三个大字：女儿湖。
赵桓忍不住念出声来，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气氛，赵桓便对瑞亚说：“女儿湖？没想到这么小的湖还有名字呢。”
水声继续响着，过了好一阵，就在赵桓以为瑞亚仍然不肯说话时，她突然开了口。
“前几天，那个向导菲利普说，这个湖有一个传说。”
“哦？什么传说？”赵桓松了一口气，连忙接话。
瑞亚轻轻地说：“他说在一千多年以前，正是黄金纪元刚结束不久，那个时候世界上还没有魔鬼。有一对母女居住在这里，她们两人相依为命。每天，母亲都会在地里干农活，十岁的女儿给母亲做饭，并把饭送到地里和母亲一起吃。日子过得虽然苦，但是两个人都很幸福。”
“每一天母亲出门的时候，都要叮嘱女儿，不要跑到路外面去。可是有一天，女儿在送饭的路上，看到路边有一只美丽的蝴蝶，就追着蝴蝶越跑越远。母亲在地里等了很久，不见女儿来送饭，赶快找了过去，她看到食盒放在路边，可是女儿却没有了踪影。”
“母亲吓坏了，顺着女儿的脚印找过去，正看到一只老虎抓住了她的女儿要吃她。母亲哀求老虎放了她女儿，老虎却说，‘我放了她，自己就要饿死了。’母亲便说，‘我的孩子太小，你就是吃了她也吃不饱，如果你放了她，我愿意让你吃掉。’老虎一看，果然母亲比女儿要大很多，就同意了。母亲对女儿说，‘以后记住不要贪玩，不要跑到树林里去。’然后就被老虎吃掉了。”
“女儿很后悔，回到家整日痛哭，终于有一天忍不住对母亲的思念，去找老虎，要它把母亲的骨头还给她。老虎说，‘你母亲的骨头就在这一片田野里，可是我也不知道在哪里埋着。’女儿就边哭边找，可是她找了很久，一直都没有找到。最后，女儿变成了一块大石头，她的两只眼睛变成两个泉眼，不停有水流出来，最终形成了这个湖。人们说，这个湖里的水，全都是女儿思念母亲流出的泪水，所以这里就叫做女儿湖。”
赵桓听瑞亚缓缓地讲完这个故事，只感觉瑞亚的话语里有着无尽的哀伤，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静静地一言不发。
湖那边也安静了很久，只有一阵一阵的水响。天都彻底黑了，瑞亚才从湖水里出来，擦干自己的身体，换上新的衣服，安静地坐在赵桓身边。
赵桓局促不安地闻了闻自己的衣袖，瑞亚笑了，低声说：“你也去洗洗吧，味道已经很重了。”
赵桓也走进了湖水里，冰凉的湖水浸过了他的膝盖。他坐在水里，把衣服脱下来洗，揉了两下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可以换的衣服。禁不住叹了一口气，用湿衣服当作毛巾擦洗着身体。
“继续说点什么吧，要不然真的有老虎过来把你叼走了我都不知道。”感觉有些冷场，赵桓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才想出一句话来。
瑞亚在石头那边果然继续说了下去。
“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亲就死在了魔鬼手里。母亲告诉我说，我的父亲是一个农夫，他还活着的时候，每天父亲都和母亲一起去地里干活，家里的日子过得还算好。有一天大家正在干活，魔鬼突然来了。所有人都拼命往城里跑，可是母亲扭伤了脚，一瘸一拐跑得很慢，父亲本来已经跑到了城门口，却不见了母亲，就回去找，结果母亲被救了回来，父亲却差了一步，没有能进城门。”
沉默了一阵，瑞亚接着缓缓说道：“父亲没了之后，日子一下子变得很艰难，母亲白天出去干活，晚上还给别人做针线，我虽然年纪小，但是也能干家务。扫地、做饭、洗碗、洗衣服，这些活儿我六岁就全都会了。我和母亲就这样一起活着，现在想起来，当时的日子一定很苦很苦，可能是因为我小什么都不懂吧，却没有那种感觉，只知道和母亲在一起，每天都很快乐！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十二岁那年。”
又是一阵沉默，瑞亚明显陷入了回忆之中。
赵桓轻手轻脚地洗完澡，把衣服拧干，潮乎乎地套在了身上，和瑞亚隔着石头一边一个地坐着。天虽然黑了，但是石头在白天被太阳晒得很热，这会儿热量也没有散尽。赵桓便靠着石头，好让衣服干得快一些。
瑞亚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们的邻居，是个死了妻子的老男人，他从我父亲死后就一直纠缠着我母亲，说要我母亲嫁给他，母亲一直不同意。我十二岁那年，有一天，母亲干农活去了，我独自在家里做饭，那个老男人突然进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那是像一条蛇一样令人恶心和恐惧的眼神。”
“我很害怕，问他想干嘛，他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我让他出去，他不出去，我就拿着刀对着他，僵持了好久。母亲从地里回来，看到那个男人，非常愤怒。可是男人力气很大，把我们两个都抓住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那个男人身上起了火，他惨叫着，很快就被烧死了。我看到，火是从母亲的手里发出来的，我的母亲，她原来是一个女巫！”
“母亲告诉我，她的魔法是外公教给她的，可是外公被魔法师协会取消了传授魔法的资格，所以母亲会魔法的事情不能告诉别人，一旦被人知道了，会被当作女巫处死！母亲一直没有让别人知道她会魔法，她为了救我才显露了这个秘密，可是，我却没能保守住这个秘密。”
“有一天，我们几个孩子去教堂里听那里的主教给信徒布道，那个主教名叫雅各布，他的布道非常好听，让所有的人都听得热血沸腾。我当时就感觉如果他要我立刻去死，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布道结束后，他问我们谁愿意将自己的财物奉献给神，大家都毫不犹豫地奉献出身上所有的钱财！可是我家里很穷，眼看着别人捐了很多东西，自己却一无所有，只感到非常的羞耻，恨不得马上死掉！就在那里痛哭。主教安慰我，说神不会因为我没有奉献东西就无视我。听到这话我更是无地自容，突然就想起了教会一直在抓捕女巫，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居然脱口而出，说：‘我的妈妈是个女巫！’”
“我看到主教狂喜的眼神，感到自己终于为神做了一件大好事，浑身都轻松起来。可是当我带着士兵和教士们来到家门口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母亲被抓走的时候，没有责怪我一句话，她把钥匙递到我手里，不停地亲吻我。她把我抱得很紧很紧，一直在流泪，嘴里叫着我的名字，说她永远都不会怪我，要我只需要记住她爱我。士兵们拖走了她，她一直回头看我，哭着叫我的名字。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对自己说这是一个噩梦，醒过来就好了。我回去就睡了，可是醒来后，家里还是那个样子，厨房里是母亲做了一半的冰冷的饭菜，椅子倒在地上，门大开着，母亲却永远都没有再回来。”
......
“我害死了我的母亲！”
“是我亲手害死了我的母亲！”
“现在，我也成为了一个女巫，我也应该......被烧死！！”
赵桓再也坐不住了，他跳起来跑到石头后面，看到瑞亚两眼空洞，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泪水早已在脸上流成了两条小河。
“不！该死的不是你，是教会！是那个主教！还有那个可恶的魔法师协会！”赵桓心疼地把瑞亚抱在了怀里，他感到瑞亚浑身都在颤抖。
“杀了我吧，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女孩！当我看到这个湖，听到这个传说的时候，我就知道，这里，就是我生命的终点！而今天，就是我那迟到的报应，最终到来的日子！我已经都准备好了，我早就给自己收集好了柴堆。烧死我！就像我......烧死我的母亲那样！”
“不！你没有错！”赵桓紧紧抱着瑞亚，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是的，是的，就是这样。”瑞亚也抱住赵桓，闭着眼喃喃地说，“那天，我的母亲就是这样抱着我的。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是我唯一的亲人，却被我亲手送上了火刑柱！你能体会到我的感觉，当你把法力之源送给我们的时候，你心里的痛苦，和我这些年的感受一模一样！我知道你能体会我的感觉！让我死吧！活着太痛苦了！让我解脱吧！”
赵桓听得心惊胆战，他松开瑞亚，看着她那双湖蓝色的大眼睛，那里面毫无生机。
“不！瑞亚！你还这么年轻，你的生命才刚刚开始，怎么就想死呢？！”
瑞亚没有回答，呵呵地笑了起来，状态有点疯狂。
“你死了，伍德怎么办？他可是发过誓要守护你的。”赵桓慌乱地找着理由。
“我是个不详之人，谁接近我都没有好下场！伍德是我救活的，就算他想死，也是还了我一条命而已。我连自己的母亲都能害死，还会在乎他的命吗？”
眼看瑞亚的情绪越来越不对，赵桓当机立断，大喝一声：“好！我帮你！！”
瑞亚立刻安静下来，定睛看着赵桓，半晌才说了一句话。
“谢谢你！能最后死在你的手里，我再也没有一丝遗憾了。”
......
赵桓又捡了不少木柴过来，把柴堆堆得很大，瑞亚侧着小小的身躯坐在柴堆中央，显得极其柔弱。
赵桓拿起火把，问瑞亚。
“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想好了吗？我不想让你死，我想和你一起去圣城。”
瑞亚笑了笑，没有说话，眼睛看向星空。
火焰燃烧起来，瑞亚嘴里一直喃喃地叫着妈妈。
火苗越烧越大，大量的烟也跟着腾了起来，瑞亚被笼罩在火焰中，一边在烟雾中剧烈地咳嗽，一边大声地哭喊。
“妈妈！妈妈！我是瑞亚啊！我来找你了！我也是个女巫了！我也要被烧死了！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火焰越发猛烈起来，柴堆发出噼啪的声响，瑞亚凄厉地喊了几声妈妈，就被烟雾薰晕，倒在柴堆上。
赵桓腾地跳起来，踩着燃烧的木头跑到瑞亚身前，抱起瑞亚冲出了火焰。
......
清晨，阳光通过天窗射进来，照亮了整个山洞。赵桓整夜都不眠不休地坐在沉睡着的瑞亚身前，仔细地看着她那张精致的小脸。
瑞亚的睫毛几乎都被火焰燎光了，金色的长发也被烧掉了大半，脸上、身上到处都是烟薰的黑灰，衣服上也有几个破洞。可是即便如此，仍然难掩瑞亚的丽色。
瑞亚睡得很踏实，呼吸很平稳，整个晚上，几乎都没有动过。也许，这是这个可怜的女孩子这么多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吧。
赵桓坐在她身边看了很久，慢慢地从心底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觉。他觉得似乎躺在面前的这个女孩，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值得他守护的东西。他被召唤到灵霞派，其实并不是为了拯救什么公主，拯救什么大周国。而是为了最终来到这里，来到这个叫做瑞亚的女孩身边。大周国不需要他，灵霞派不需要他，公主也不需要他，任何人都不需要他，只有面前的这个柔弱的女孩，才真正需要他的守护。
就像，他也需要她一样。
赵桓伸出手，想触摸一下瑞亚白玉一般的脸庞，就在指尖快要碰到皮肤的时候却顿住了，慢慢地，有点敬畏地缩了回来。瑞亚鼻孔里的呼吸吹拂到了赵桓的手上，赵桓能感受到那气息带着一股温暖。
不知道过了多久，瑞亚的眼皮颤动一下，两只大眼睛慢慢睁开了，露出里面那大海一般的蓝色。
两个人默默地对视了一会，瑞亚张开嘴唇，声音嘶哑地说道：“我，我死了吗？”
“是的，你死了，和我一样。”赵桓回答说。
瑞亚眨了眨那双大眼睛，坐起身来张望着四周，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不，我没有死。”
“不！你已经死了！”赵桓说道。
瑞亚抬起眼帘，不解地看着他。
“昨晚，你坐在柴堆上，我点的火，你都忘了？你已经被烧死了。现在活着的，是全新的你，就和我一样。”
瑞亚看着赵桓，一言不发。
“我和你一样，我一直在想尽各种办法为了拯救大周国而努力，可是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个预言，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他们召唤过来，可是我知道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不是神仙，也不是什么大英雄，我无法给予他们他们想要的东西。所以当我不自量力地想要用我自己的力量实现那传说中的丰功伟绩时，我死了！”
“我死了，也算是偿还了欠他们的债，现在我自由了！你也是这样，你当年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教会欺骗了你。会魔法不是罪过，传授魔法也不是罪过，那些打着高尚的幌子，随意剥夺其他人的财物，剥夺其他人生命的人，才是真正邪恶的。你的妈妈知道这个，所以她没有怪你，她为什么要你记住她爱你，因为真正爱一个人，就会希望她好好的活下去。你的妈妈最希望看到的事情，是你能代替她好好地活下去。如果她看到你这个样子，只会更加痛苦，比让她去死都痛苦万分！”
“好好活下去？”瑞亚终于开了口。
“是的！为了你自己，好好地活下去，为了爱你的人，好好地活下去。哪怕是为了在这个世界上，还能有一个人怀念着你的妈妈，为了不让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记得她曾经来过，也要勇敢地活下去。”
“可是我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我也没有，可是现在我有了。”赵桓看着瑞亚大海一般蔚蓝的眼睛，郑重地说，“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不知道我来自哪里，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以前，我以为我是为了实现那个预言而活着，现在，他们不需要我了，没有人需要我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着。可是现在我知道了。”
赵桓拉着瑞亚的手，盯着她的眼睛。
“我喜欢你！你就是我活下去的勇气！”
瑞亚的眼睛出现了亮光，一丝红晕出现在她的脸上，随即她的眼神慌乱起来，躲闪着赵桓的视线。
“可是，可是你喜欢的是芃萱啊！”
“你怎么知道？！”
赵桓大吃一惊，一句不经大脑的话冲口而出。然后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连忙手忙脚乱地解释。
“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承认，我以前是对她有过好感，可是，可是她不喜欢我啊！她喜欢的是玲珑！我只是暗恋她而已！自从知道她和玲珑是一对儿，我就再也没有过非分之想了！我真的，真的是喜欢你啊！！”
完了！居然在喜欢的女孩面前说自己喜欢别的女孩，喜欢过也不行啊！赵桓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瑞亚幸福地笑了，张开双臂抱住了赵桓。
“傻瓜！费尽心思说那么多大道理干嘛，直接说喜欢我就够了。”
赵桓楞住，不能置信地感受着瑞亚柔软的拥抱，他伸出手把瑞亚环了起来，小心翼翼地使力，像是抱着一件比纸还薄的瓷器一般。他的身体在激动地颤抖。
“可以吗？我，我真的可以喜欢你吗？”赵桓感到自己的声音都在抖。
瑞亚嘴巴凑在赵桓耳边，轻轻地说：“抱紧我！从今天起，你也是我活下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