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赶到昌平的时候残雪正像眼泪一样洗劫着汽运站广场，广场上的一些人刚从车上下来，一些人又马不停蹄地坐了上去。自从王小舞死后，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匆忙而空荡。呜咽的风一阵阵吹过昌平的街道，王佳跟着下车的人群逃亡似地涌出了大厅。

    距汽运站两百米是一个花鸟市场，里面的花店鳞次栉比，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市场顶棚上的雪已经化了，阳光穿透进来，把花店标价牌的影子拉得很长，周围一片阒静，王佳捧着一束黑色塑料纸包装的百合花从里面走出来。百合花轻飘飘的，凛冬摧败下仅存的一点香味也在风中稍纵即逝。

    路口来往的出租车很多，但是无论王佳怎么招手，它们都出奇一致地选择视而不见，大概过了二十分钟，王佳终于拦下一辆出租车。

    师傅，灵山公墓去吗？

    司机摆了摆手，不行，雪刚化地上才结了一层冰，车子根本爬不了，还没等王佳作出反应，司机就开动车子扬长而去。

    王佳看着表上的时间又走了二十分钟，急忙又拦下一辆车，师傅，我要去南江水库。

    司机怔了一下，视线从王佳的红色围巾移到她冻得通红的脸上，问，灵山脚下那座水库?

    对。

    司机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好，你上车吧。

    王佳坐上车后，司机一直埋头抽着烟，十分钟的功夫已经往易拉罐里塞了四次烟头。抽第六支烟时，王佳控制不住咳出了声音，司机扫了眼她这个活人，默默掐掉了手里的烟，接着他打开主副驾的车窗说，我姓刘，今年三十岁，你可以喊我刘三。

    王佳看着后视镜里表情一本正经的刘三，尴尬地笑了笑。

    我这人不会聊天，你愿意喊啥就喊啥吧，刘三调了调后视镜看向王佳说。

    不知不觉车已经开到了南江水库旁，王佳背起书包提醒道，师傅，我到这里下就行。

    你是要去灵山公墓吧，刘三抬眼问道，王佳有点意外，只听见他又说，现在上山怎么也得两个钟头，你要是从这里开始走，天黑了都下不了山。

    王佳打开车窗探出头去，此时天色还亮得有些扎眼。她思索了一下说，我腿脚一向利索，应该能赶在天黑之前下山。

    刘三并没有停车，而是继续向前开着，轮胎在爬坡时明显出现了打滑的迹象，刘三轻踩刹车后放慢了车速，语气有些担忧地说，我现在这个点赶回去也很难接到别人的单，干脆我送你上去后再把你送回住处，今天就算提前收工了，你看行不行?

    车窗外排山倒海的黑松林铺陈在王佳眼前，似乎一个永久的夜晚正敞开怀抱迎接着她。王佳若有所思地看了刘三一眼，继而关上车窗感激地说，那好，麻烦你了。

    车开到山顶时，四方的墓碑正笼罩在落日的余晖里。刘三坐在车里一边抽烟，一边打量着这些还不到半平米的墓地，一种扑朔迷离的情绪涌了上来，他视线移向越走越远的王佳，恍惚间有种她快要被墓碑埋没的错觉，但回过神却看到她依旧一声不吭地埋头找着墓地，像一台冰冷的巡逻机器。

    和这里其他的墓地一样，王小舞的墓只有一块电脑显示屏大小，而墓碑下的骨灰盒则不到二十公分。对很多人来说，人死以后即使将身影缩小到公分也仍然是一种难以承受的负担。

    王佳拿出手机，背对着夕阳照了张相，远处坐在车里的刘三也被拍了进来，她在照片上编辑到，好心人刘百岁和灵山的落日，2015年12月23日。

    照片拍完后，她双手合十，默念道:王小舞，又一年过去了你还好吗？我把红色围巾给你带来了，希望你原谅它没有经过你的允许变得又破又旧。王佳将脖子上的红色围巾取下挂在墓碑的一角，山风把松针上的落雪吹了起来，她摸了摸光溜溜的脖子，忽然感到一阵由内而外的寒冷。

    刘三把烟盒里最后三支烟抽完后就下车去找王佳了，他走近王小舞的墓时，发现王佳正在用掉落的松针把空地上的积雪扫到一边。

    太阳一晒就化了，扫它做什么?刘三看着她有点不解。

    王佳直起身看到胡子拉碴的刘三，忽然有种在做梦的感觉，你怎么长胡子了?

    刘三愣了愣说，我这人一愁就容易长胡子。

    愁什么?

    刘三解释道，这墓地炒得越来越贵，哪天死了都没地方去。

    你小孩呢?

    小孩命不好，刚出生没多久就吃毒奶粉没了。

    王佳盯着刘三惆怅的脸，安慰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说着她丢掉了手里的松枝，我们下山吧。

    刘三跟在王佳身后一边走一边回头望，忽然王佳停住脚，指着他停在某处的车问，你买了保险吧？

    刘三急忙走到车身旁，试图把倒下的树挪开，发现根本挪不动，王佳走过来说，挪车会不会快点?

    刘三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便上车点了火发动汽车。

    能动吗？

    刘三点了点头，王佳开始帮忙推着车头，感觉到一股反方向的力越来越大，她吃惊地跳到一边，刘三！你想撞死我吗？

    刘三看着惊魂未定的王佳，一下笑出了声，对不起，我好像挂错挡了。

    车子开出来的时候，引擎盖很明显凹进去了一块，王佳凝着依然笑个不停的刘三，开始感到头疼。

    下山到一半车果然出了问题，但好在一路都在下坡只推了三个小时就抵达了山脚，临别时，刘三突然叫住走在前面的王佳。

    干嘛？王佳站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一脸不耐烦地看着他。

    刘三把手揣进兜里，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其实我忘记告诉你了，一开始载你是因为你长得很像我离家出走的媳妇，如果你以后在路上看见一个戴着红色围巾长相和你相仿的人，记得告诉她刘顶天还在等她回来，说着他又补充道，你不要有压力，你要是见到了不想说就不说罢。

    刘三说完回到了路边的汽修店，而王佳转过身满面踌躇地继续向前走。

    走到红绿灯的转角，她耳边响起一阵洪亮的歌声。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王佳循着声音看去，一位摩的大哥正兴高采烈地向她招手，旋即他关闭了音响说，小姑娘，坐摩的吗?